山國雪鄉
余光中
一
去年夏天在西德的高速路上,看到許多車輛的尾部掛著 CH 的車牌,再也猜不出究竟是代表什麼國家。不會是捷克,更不可能是中國,那,到底是哪一國呢?今年五月去瑞士,看到滿街的車子都標著這兩個字母,才悟出是代表這中歐的小國。但為什麼是 CH 呢,卻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在瑞士的一毛錢幣上看到這山國的拉丁文國號 Confoederatio
Helvetica。原來瑞士古稱海爾維西亞(Helvetia),乃羅馬帝國的一省。瑞士錢幣的兩法郎、一法郎、半法郎上,只有這古稱而無今名,和她的郵票一樣。
如果你仔細看,就發現那錢幣上有二十二顆星,因為瑞士聯邦今日雖有二十六個州,一度卻由二十二州組成。要了解異國的特色,有很多方式,有人歡喜集郵,我卻歡喜收集錢幣和鈔票。在蘇格蘭,一鎊的鈔票上是小說家史考特的畫像,五鎊的上面是詩人彭斯。在法國,十法郎上印著作曲家貝遼士,濃髮飛舞,正揚著一根指揮杖,二十法郎上是作曲家德布西,背景是海波起伏,隱然可聞交響詩 La Mer 的旋律。西班牙的百元鈔面是音樂家法耶的清瘦面容。瑞士的鈔票上卻是另一種人:十法郎上印的是十八世紀的數學家歐亦樂(Leonhard Euler),二十法郎上是十八世紀的物理學家兼地質學家梭修(Horace-Bénédict de
Saussure),至於百元法郎上,卻是一位外國人,意大利的建築家巴羅米尼(Francesco Borromini)。由此可見瑞士人比較崇拜科學家,否則瑞士籍的大畫家克利(Paul Klee)不至於上不了鈔票。
從鈔票上還可見瑞士的另一特色,那便是語文的多元性。德文、法文、意大利文在瑞士都是法定的語文,使用的人口比例依次是百分之六十五、十八與十二。使用德文的人雖多,但對少數語文頗為尊重。聯邦政府的公告例皆三種文字並列,而聯邦的公務員也必須擅操其二。至於地方政府,則可視實際情況,在三語之中,指定一種為正式語文,專作行文通告之用。例如我去參加筆會的所在地露加諾(Lugano),屬提契諾州(Ticino),居民說的是隆巴地腔的意大利語,因此意文就是該州的法定文字。我在露加諾一個禮拜,耳濡目染,也乘機學了幾打單字,可是在當地的電視上聽約翰·韋恩滿口的意大利語,卻感到十分滑稽。
瑞士的鈔票上,正面印著法文與意文,例如二十法郎的鈔票,正面就標明 Vingt Francs, Venti
Franchi;反面卻標明 Zwanzig Franken,
Vantg Francs,前者當然是德文,後者呢,卻是瑞士的第四種語文,只有六萬人使用,叫做羅曼史(Romansch),乃是承襲拉丁文而來的山地方言。在同一張鈔票上,「瑞士國家銀行」的國名「瑞士」,也是四種文字並列,依次是 Suisse(法文)Svizzera(意文)Schweiz(德文)Svizra(羅曼史)。中文的瑞士顯然來自法文。
瑞士的地圖也是如此。在同一張圖上,西部的湖,在法語地區,就叫做 lac, 例如日內瓦湖就叫 Lac Léman。北部和中部的湖就用德文的 see,例如君士坦斯湖英文叫 Lake Constance,瑞士地圖上卻叫 Bodensee。南部的湖則用意大利文,例如露加諾湖叫 Lago di Lugano。這種紛然雜陳的語文狀態,對於一般遊客當然頗不方便,但對於喜歡文字的人,卻十分有趣。
儘管瑞士有四種語文,在公共場所英語卻頗流行,所以能講英語的遊客在瑞士,遠比在法國和西班牙方便多了。
二
一入瑞士,就覺得這國家安詳而有條理,一切都按部就班,像一隻準確的錶。自從神聖羅馬帝國以來,瑞士的歷史就沒有發生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有人戲言,威廉‧泰爾射中自己兒子頭上的蘋果,是唯一可觀的壯舉,而威廉‧泰爾並非正史的人物。四百年來,這山國未遭重大戰亂。一八四七年,激進派與天主教各州之間的內戰,歷時甚短,只死了一百二十五人。從一八一五年的巴黎條約到現在,瑞士已經維持了一百七十二年的中立。
一個國家要確保中立,得有中立的本錢:武力。瑞士的和平靠她的軍備來支持。每一位男子在十八歲到二十歲之間,要服三個月的兵役,役滿即為後備軍人;一直到五十歲,每年還要接受兩個星期的軍訓。我在蘇黎世機場候機,就看到附有英文的告示,說本地正在軍事演習之中。據說山區也常見行軍。後備軍人的制服和槍彈都藏在家裏,一旦國家有警,便可立刻應召。一九四○年納粹氣焰高漲,季商將軍(General Guisan)在聯邦發祥地魯特立(Rutli)召集全國的軍官,向希特勒展示兵力。除此之外,瑞士從未全國動員。世界各國誰敢像瑞士這樣藏械於民呢?令人佩服的是,瑞士家家有槍,卻沒有人拿來私用。
從社會生活到政治制度,看得出瑞士人在各方面都是富於理性的民族,一方面在民主自由的制度下容忍異己,尊重他人,一方面在守法的精神下表現自尊。在政治上,聯邦政府只掌管外交及關稅一類的大事,其他事務多由地方政府自主,所以瑞士各州的自主權大於美國各州。一個人必須先取得瑞士某州的公民資格,才能成為瑞士公民。在宗教上,奉新教者佔百分之五十三,奉天主教者佔百分之四十五,但各州可以擇定其一為正教,也可以一視同仁。德文、法文、意文雖然並為法定語文,各州卻可以認定一種來使用。據說車上的司機或守衛在跨越州界的時候,話才講到一半,竟然會改口說另一種語言。
在可以選擇的時候,瑞士人崇尚自由。在不容選擇的時候,他們卻十分守法。例如抗生素之類列入管制的藥品,藥房裏明明有貨,就絕對不肯出售。我存在露加諾生病,向一家藥房買這種藥,店員告以必須有醫師的處方才敢出售。終於在藥房的推薦下,我存還是去看了一位會說英語的醫生。
搭乘公共汽車,要向站牌旁邊的售票機投錢買票,可是上下車都不驗票。若是突擊抽查時發現無票,就要罰六十倍,而且是當場付現。我們在露加諾乘了一星期的公車,從來沒見抽查,但是人人都買票上車。瑞士人不收小費,他們認為一分錢一分貨,必須公平交易。有一次我在火車站的行李間賞兩法郎給站員做小費,他立刻有禮而又堅決地退還給我,令我印象深刻。
守時,是瑞士人的另一美德,所有交通工具都是明證。公車司機總是手扶方向盤,腳點油門,眼睛注視著電子鐘,按秒行車。時間一到他立刻開車,寧可在駛了一、二十公尺後再停下來,等待遲到的乘客。瑞士人守法,在觀念上與其說是為了盡公民之職,不如說是為了追求凡事做得正確,而使人人得益。精確與可靠,正是瑞士人精神之所在。小而至於鐘錶,大而至於九點三英里長的隧道,都給瑞士人一板一眼做得天衣無縫。歐洲的鐵軌縱橫,交會於瑞士,蘇黎世的火車站在最忙的季節,一天要指揮近千的班次進出。
瑞士與奧地利同為高踞歐洲屋頂的兩個小山國,也同為與世無爭的中立國。奧地利在七十年前由帝國改成共和,三十年前更由被人佔領的戰敗國改成中立國,其歷史早由絢爛歸於平淡,而立國之道也逐漸趨向瑞士,朝精密與可靠的工業發展。然而在心底,奧地利人仍舊神往於親切閒適之境(德文所謂Gemutlichkeit)。畢竟維也納曾是建築與音樂之都,除巴哈以外,西方古典音樂大師不是生在奧國,就是在奧國成長;更不論無調音樂的重鎮,全由奧國一手包辦了。至於現代文學,光輝的名字也有里爾克、慕西爾(Robert Musil)、卡夫卡、卡內提。對比之下,瑞士只舉得出一位作曲家:霍內格(Arthur Honegger),但在文學上卻舉不出一位對等的大家。常有人說,瑞士人在馴服山嶽之餘,把自己也馴服了,乃以精確的效率為務,不學奧地利人的奔放飛揚。可是天哪,能馴服磅礴凜冽的阿爾卑斯,不也是英雄麼?
三
瑞士貧於天然資源而富於風景,不但多山,而且多湖。和意大利接壤處有三個大湖,其中最小的一個,有一角伸入意大利境的,是露加諾湖,面積十九平方英里,狀若歪斜的 K 形。沿岸有十幾個村鎮,最大的是北岸的露加諾,人口三萬,為提契諾州的旅遊名勝,國際筆會第五十屆年會在此召開。此地離意大利不過半小時的車程,加以居民與意大利人同種,且說意大利語,可謂典型的邊城,所以本屆年會的主題就叫做「作家與邊界文學」(Scrittori e
letterature frontiera)。
瑞士地高,位於阿爾卑斯南坡的這湖,水面也海拔二七一公尺。露加諾鎮背山面湖,斜在一片坡上,下面是一泓波動的水光,向東北和南面伸展,四圍高峻的山勢也壓它不住。沿湖的人行道很長,有修剪整齊的菩提樹接蔭遮頂,堤邊泊著許多艇船,正是散步的大好去處,因此行者不絕。像中歐的一般小鎮一樣,市中心是一片紅頂的樓屋,高度皆在六層上下,別有一派嫵媚而熱鬧的生氣。愈往南走,白屋就愈多,到了南郊的天堂村(Paradiso),就變成亮眼的粉白。這人行道在湖之西岸,東望湖水盡頭,有兩山峻斜入水,壯人心目,北岸的一座是一側峰,叫布瑞山,南岸是一座橫嶺,麓腳交疊之處想是湖水蜿蜿向北延去。走到天堂村的渡船碼頭,東望交疊的山腳,正好分開,卻又露出更多的層峰疊嶺,重重複複,在背後探出頭來。但這些交錯的巒頭畢竟太小了,禁不住遠處的雪山一推,只好紛紛向兩旁讓開,露出上首主客的高貴白頭。
我們住在天堂村的歐羅巴旅館三樓,落地長窗外的陽臺正對著東北偏東的這一片湖景,瀲灧的波光一路晃進房來,所以旅館就名為 Europa au Lac。群山開處昂起頭來的雪山,白矗遠空,體魄宏偉,橫亙的山勢聳著兩座巨首,那博大的氣象不由人不肅然起敬。湖上的氣候多變,早晚的氣溫會降到攝氏八、九度,出門得披上大衣。那雪山在陰天與遠空泯化一體,或為近霧所遮,茫然不可指認。天色一睛,赫然,它便閃現在空際,遙遙君臨著湖景,可遠膽而不可近褻,成為一個神聖的標記。
湖上下過幾場大雨,來勢可驚,北岸當頭的布瑞山,綠蔭與紅樓高下掩映的,一下子就吞入白濛濛的雨氣裏了。下雨也有好處,因為第二天高山積雪加深,就更皚皚奪目。若是一連晴天,積雪漸融,山頂就只剩下縱橫的白紋如網,不復一片皓皓了。湖上北望,在布瑞山的左後方,約當四十度的仰角,還有兩座雪山前後交輝,也是晴則減白,雨則積厚,像變戲法一樣。對比起來,還是東北偏東的那一脈雪山,遠在兩排青山的缺口守住這湖鎮的歲月,更覺壯觀。夫妻兩人望之不足,全被它所懾所崇,不由自主。我沒受過目測訓練,不能決定它到底有多遠。那種氣派,至少在五十公里外吧?我在瑞士地圖上,從露加諾向東北東沿界尺畫了一條紅線,覺得線上的高峰,從二六○九公尺的雷尼奧奈(Mte Legnone)到四○四九公尺的貝爾尼納(Piz Bernina)都有嫌疑。為了要留下它莊嚴的法相,有一天清晨,不到六點我們就冒著風寒去湖邊支架守候,在金曦初動的一瞬,攝下它接受萬山朝拜的威儀。阿爾卑斯南坡的夏晚頗長,我存的鏡頭更守到八點三刻,等夕照把山頭的皚白染成一片魔幻的淡薔薇色,層疊的石棱投影有如複瓣。益信莫內所說的形不長在,色不長存。
天堂村的天空反而比別處窄小,因為有一座孤峰,樹色蒼蒼,石貌岸然,毫無藉口地平白豎起,霸佔了它南面的空間。一連幾天扭脖子迴頭,辛苦地瞻仰而難見其項背。只見雲和鳥一到了它背後,就沒有了下文。後來才知道它叫做聖薩爾瓦多山(Monte San Salvatore),與布瑞山南北對峙,平分了陰晴的天色,守衛著下面的露加諾,像一對簡納司門神。瑞士多山,召來全世界的山客,所以到處都有纜車(當地人叫funicolare),也是瑞士人拿手的一大工程。終於等到了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便到山麓的纜車站去候車登山。
纜車半小時就有一班,雙程票每人十法郎。車廂陡斜,但座位保持水平,有如上樓的梯級,所以乘客仍可從容觀覽,不須幻覺天翻地覆。鋼纜緊張地拔河,朱紅色的纜車便攀天梯而上,平平穩穩就深入了叢蔭,只覺一股寒氣襲肘而來,挾著石氣和松杉的清香。平地今晨的氣溫只有八度,這上面,恐怕又低兩三度了。
「你看那下面!」我存叫起來。
樹隙間,露加諾鎮一堆堆明麗的紅屋都落到腳下去了,遠處的群山和其後的雪峰競相簇起——正神往之際,纜車已到山腰的中途站,寥落的乘客步下月臺,轉到另一輛紅車上,以更陡危的仰角被提上天去。「失勢一落千丈強」,韓愈的句子忽然威脅著我。這樣不停地提——升,不,提拔,要把人提到哪裏去呢?
我們步出車廂,走出松林,登上四方的瞭望臺。兩人不約而同,大驚小怪地迸出一聲「啊」來。
全世界都落在腳下了,露加諾、天堂村、卡斯塔尼奧拉、美麗迪,全匍匐在絕壁一削的山腳,一角白石就遮去了半個小鎮。聖薩爾瓦多把我們擡舉到祂的額頂,到了這高度,能跟我們在同一層次對話的,只有四周這些頭角崢嶸的青山了。左近的布瑞山,紅樓錯落,散佈坡間,隱隱可見一線纜車道斜上山去,像柯立基所說的放宕之罅(romantic chasm)。這座山當然是認得的,但是它肩後巍然崛起、體魄顯然更大一號的,是波利亞山嗎?轉身朝南,有長橋東西凌波,去意大利的車輛必經之地;橋對面一山突兀,有唯我獨尊之概,湖水拗它不過,只好左右分藍,迴繞而去,它,就是聖喬治山嗎?我拿著一張地形圖,蟪蛄不識春秋,妄想結交這些山嶽的長老,為天地點名。
更不可高攀的是,即使在此高度,也徒然仰羨的,皚皚不絕,白耀今古的雪山。這些山中之聖、石中之靈,擁著純淨得近乎虛無之境,守著天地交接的邊疆,把同儕的對話,越過下面的簇簇青山,提高到雪線以上。怪不得什麼都聽不到了,血肉的年齡怎能去高攀地質學的什麼代什麼紀呢?登高望遠,不但是空間的突破,間接地,也是時間的再認。風景可以是一面鏡子,淺者見淺,深者窺深,境由心造,未始照不出一點哲學來。
四
我們去了兩趟意大利。這種便遊(side trip)算是瑞士之旅的花紅。
一趟是去米蘭的拉斯卡拉歌劇院聽音樂會。那天天色轉陰,湖風頗涼,四輛旅遊車滿載筆會作家動身時,已經快六點了。越過露加諾湖後,沿著東岸南行,峰迴湖轉,風景兼有明媚與雄奇之勝。穿過兩個隧道,便進入意大利境了,海關也不曾上車來查閱護照。一個半小時後就到了米蘭,停車在歌劇院前。
拉斯卡拉的內廳並不算大,卻很高,樓座的包廂共有六層,加起來,那全面的立體感就很高大了。地上鋪著巨幅的深紅厚毯,座位全是紅絨,映著金黃的一層層壁燈和大吊燈,氣氛溫暖而華麗,恍若回到維爾第的時代。樓下專為招待筆會作家,樓上則是一般聽眾,不久下面的幾層也滿座了,頂層甚至也有客高棲而俯眺。各層的聽眾彼此眺望,已經夠熱鬧的了,令人想起十九世紀的多少故事。包廂裏有些盛妝的女客真說得上是美人,使我悠然懷古,念及朱麗葉和黛瑞莎(Teresa Guiccioli)。
那晚的音樂會不是歌劇,而是鋼琴獨奏,頗令人失望。鋼琴家是刁烈(François-Joël
Thiollier),一共奏了哈摩、舒伯特、蕭邦、李斯特、德布西、拉維爾等十二首琴曲,技巧雖然純熟,卻嫌下手太重,像有意凌虐鋼琴,大家都震得有點耳麻。倒是在謝幕安可時饒的一首小品,只用左手輕敲,反而滴溜清脆,令人飽享耳福,報以掌聲。散場時大家在外廳披衣等人,一面依依回顧兩壁雕刻的羅西尼、維爾第、奧芬巴赫,並仰望正門楣上的托斯卡尼尼。
另一趟是去科摩(Como),因為更近,所以一下午便可來回。科摩湖比露加諾湖大三倍有餘,全在意大利境內,科摩城就在湖之南端,除湖景外,並以市場與大教堂聞名。車在愛國英雄加瑞波地的銅像前停下,我們就走進門口的方堡,入了號稱無物不備的市場。除了一家店門口掛著一排肥大如瓦斯筒的沙拉米香腸外,並不覺得這市場怎麼特別。我們在一家禮品店裏買了幾個大理石粉塑造的娃娃,和配色奇麗的領帶,發現店方美金與瑞士法郎都收,找給我們的卻是里拉。雖然商品的標價動輒五位數字,一千二百里拉其實只合美金一元。在回程的車上,檢視找來的零幣,發現五百里拉的錢幣(約值臺幣十二元)竟有二色,內圓金光耀眼,外面的一圈卻閃著銀輝,或有日月雙輪的寓意。我從未見過哪一國的零幣設計得這麼別致。
科摩的大教堂建於十四世紀末年,裏外都顯得古舊了。淺青綠色的隆然圓頂令我想起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一行鳶尾形的十字架沿著屋脊的斜坡爬向塔樓,五月的白羅紗雲在後面飄捲而過,襯得塔上的聖徒益發像在風裏飛了。意大利的青空,六百年來都像這麼溫柔的嗎?裏面,卻暗得多了。從外界囂煩的市聲與世塵進來,忽然什麼全靜了下去,是怎樣的解脫。就這麼坐在信徒的長椅上,承受著各種陰影交疊而來體貼地微妙地覆在心頭的感覺,那重量,有一點像聖樂的打擊。就這麼坐在暗裏,讓七彩的玻璃長窗引來中古的天國之夢,空間泛浮著,啊,蠟燭的淡香。蠟燭是真的,三百里拉就可以捐獻一枝,插到兩廂的燭壇上去,為那千燭並列的柔黃光暈再添一蕊心香。面對這一長列的整齊燭火,我進入了催眠的恍惚:在科隆的大教堂裏也曾這樣。
五
從蘇黎世來露加諾,我乘的是瑞航的小客機,半小時的行程飛得卻不低,因為下面不是等閒,是阿爾卑斯,歐洲的屋頂,眾山之根。那是我眼睛最忙的半小時了。蟠踞大半個瑞士,還要探爪擺尾到意大利、奧地利去,那麼一大盤輪輪囷囷的來龍去脈,從一尺半的窄窗裏回首俯瞰,中間阻擋著一角機翼,還有誰愚蠢的大頭——原諒我的不耐——怎麼覻得真切呢?最高興是轉彎時機翼一沉,窗口正對著雪山,積雪之白與峭壁之黑形成驚心動魄的對比,那傲岸與磅礴,令人胸口緊壓。可惜機翼立刻又擧平了,天啟甫開即閉。半小時的飛行,倒有二十五分鐘是浮在那一片耀眼的雪光之上,令人興奮而不安。但是看呢,卻沒有看夠。
所以回程便改乘火車。俯視不足,便用仰觀補償。
行前兩天,我們懷著乘自強號的心情去山上的火車站預購車票。
「後天去蘇黎世?」窗口的站員問道。「為什麼要預訂車票呢?」
「怕人會擠呀!」我說。
「怕人擠嗎?」他驚訝地笑了。「在瑞士的火車上?」
走的那天是星期天,清早七點半我們就坐計程車趕到火車站,準備乘七點五十五分的直達車去蘇黎世。站員問我要頭等還是二等。
「二等人擠嗎?」我問。
「不會的,」他又笑了。
「那我們要兩張二等。」
「每張是四十三法郎,」他說,「你們是去蘇黎世還是蘇黎世國際機場?」
「當然是到 Zürich-Flughafen。」
他把票給我們,並且指示我們去左邊的櫃檯寄存行李。行李間的女職員聽我們說要去蘇黎世趕下午的瑞航去香港,接過我們的機票,看清楚行程之後,把兩張託運收條釘在機票上。
「好了,」她說。
「我們到蘇黎世車站再提行李嗎?」我不安地問她。
「不是的,行李會跟你們上飛機,」她說,「你們到香港那頭,當場去取就行了。託運費每件十八法郎。」
「這麼方便?值得,值得!」我再三說。
於是我們拎著小手提袋,輕輕鬆鬆地上了火車。剛剛坐定,車就開了。可容五十人的長車廂,只零落坐了五、六個人。這就是我們擔心的「擠」,想著,不禁相對而笑。瑞士的面積比臺灣至少大兩個縣,而人口只有六百三十萬,憑什麼要摩肩接踵?火車上不但人少,座位也比自強號寬,座墊厚實,色調灰而雅,兩座之間的扶手可以推貼椅背。車行迅捷而平穩,而且不播音樂。
半小時後,車到提契諾的州府貝林錯納,過此,便沿著提契諾的清流,貼著列芬蒂娜狹長的谷地攀緣北上。隧道成串而來,對峙的山勢漸漸峻拔,形貌也益見險怪。畢竟是阿爾卑斯向陽的南坡,雪山還不太多,所積也不太厚,卻已教我們夠興奮了。眾山的來勢迴龍轉脈,簇峰攢嶺,相牽相引而層出不窮。高高在上的山國,春天來得也較遲。已經是五月中旬了,半山的杉柏一半嫩綠,另一半仍然深蒼。這一帶的絕壁往往一落數百公尺,全是整幅的岩石,筋骨暴露在半空,複層的地質如神斧一劈剖開。幾乎每轉三五個峰頭就有瀑布從高崖上孤注而來,一線白光耀入眉目,落山後就不見了,想必是匯入了淺淺的提契諾山溪。看得出那溪水是怎麼冰清徹骨,因為那是高處雪姑的化身。
鐵軌與公路或平行或交錯,在別無餘地的列芬蒂娜窄谷裏一路迤迤相隨。有時公路落在坡下,來路與去向可以指點俯覽。有時公路凌空而過,仰窺只見一叢修偉的淺灰橋柱拔上天去,像撐起一座巍峨的牌坊。公路也是現代的穿山甲,和鐵軌並進的時候,就可以看見隧道的黑口怎麼一口就把北上的汽車吞沒,又在山的後頭再吐出來。我們的眼睛當然沒有閒著,不知該驚歎造物的造山運動,還是瑞士人的穿山技巧。驚喜之情更因車行之速而增加,山頭纍纍而來,乍起的興奮立刻被後面的震撼所取代。
地勢漸行漸高,連輪下的谷地也海拔快上千尺。等到車速緩了下來,我們知道聖哥達隧道(St. Gotthard-Tunnel)到了。這隧道長九點三英里,最高點為三七八六英尺。一百年前,瑞士的工程師與阿爾卑斯爭地,硬是頂撞山神,在祂最堅最頑的痛處,鏘鏘然穿鑿而過,南北一孔相通,山豪與石霸從此再不能壟斷一切了。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鈎連』,」我對她說。「要是李白跟我們一起來了,不曉得會興奮成什麼樣子。」
「真想知道,他會寫怎樣的一首七絕,」她笑笑說。
「這隧道嘛,」我想了一下。「該讓韓愈來寫,他會寫得怪中有趣。李白,可以寫洞外的雪山。」
「這火車愈走愈慢了,」她說。
「因為它也在地下爬坡,」我說。
車廂裏的燈早亮了,陰影在闃冥的洞壁上撲打如蝙蝠。五分鐘過去了,長若中古。室息感、恐閉症,我們在山的隱私裏愈陷愈深。忽然有異聲自彼端傳來,先是低弱而遲疑,繼而沉重又堅定。高頻率的囂囂迎面而來,掃肩而過,一時光影交錯,在封閉的長洞裏南下的列車迅閃而逝,把迴音攪成一盤漩渦。就這麼交了兩班來車,九分鐘後,我們衝回白天,進入另一個瑞士。
這漫漫的聖哥達隧道,九分鐘之短九英里之長的地下之夜,貫穿了南北兩個瑞士,洞南說的是意大利語,母音圓融,洞北說的卻是德語,子音雜錯。同樣是山,洞以南叫 monte,洞以北卻變成 berg。剛才入洞處的小鎮叫愛若羅(Airolo),出洞口的小鎮卻叫昂德馬特(Andermatt),只聽發音就曉得別有天地。
北邊的昂德馬特海拔比愛若羅高出二七二公尺,可見隧道是向北上升。一出北口,雪山便成群結隊而來,一峰未過,一峰又起,那麼多尊白皓皓的高頭,都在同儕的聳肩之後俯窺著我們,令人不安。其實,那只是幻覺而已。頂天立地的阿爾卑斯群峰,巖石之長老,山嶽之貴族,凛冽而突兀的高齡與神同壽,目中怎會有人呢?我的白髮抵抗時間之風,還能吹多少年呢?祂們的白頭,昂其冰堅雪潔,在永恆之鏡中卻將常保其威嚴。
峰迴車轉,皚皚不斷,天都給照白了。左右兩邊都有成排的雪山疊肩壓來,令人難以兼顧。好在座位大半空著,由得我們這兩位山顛一會兒搶到左窗,一會兒跳去右窗,帶著半抑的驚詫,訴說斷斷續續的歎賞。有的白峰崖岸自高,昂然天外,似乎不屑與他山並驅,無論火車怎麼兜繞,都不改容。有的遠看為峰,傲挺著孤僻,近前來時卻伸展成壯闊的橫嶺,斜曳著長長的雪坡。有的不是一座峰,是一簇峰頭聚在一起,中間平鋪著白潔無瑕的雪臺。而真正耐看的,不是雪山純白一片,而是絕壁向陽,留不住積雪,幾幅黑壁就層次分明地刻畫了出來。每一座都值得細細瞻仰,但哪能讓你從容低迴呢,隧道一條接一條兜頭罩過來,吞去了浩瀚的雪景。隧道若短,出洞時迎你的仍是送你進洞的同一座山;若是長呢,洞口早已換了天了。
瀑布仍然是有的,卻凍成百尺的冰河了。至少表面是如此,冰殼下面仍然有涓涓細流,太陽出來時,冰殼會化出一個窟窿,噴出小瀑布來。
再往北走,渺漫的水光便橫陳在左窗,雪山之陣總算讓出一片空間來。兩汪長湖夾著中間一泓小湖,依次是無奈湖(Urner See),潦澤湖(Lauerzer See),楚客湖(Zuger See)。隔著水鏡看山,正看加上倒看,實者已經若幻,虛者更增一層飄逸之美。隔水看雪山,可以盡其山勢,縱觀全景,不像侷在山腳下難見項背。加以湖長而山多,一路暢看過去,真是肺腑滿冰雪了。
過了楚客湖,綠肥白瘦,雪山不再成群來追。我們帶著滿足的疲倦,定下神來,靠回高高的椅背。火車穿過平野的茫茫白霧,駛向蘇黎世城。最後,我們走出火車站,卻發現不是地面,是地底。我們乘電梯升上去,門開處,已經在國際機場裏了。
——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四日於西子灣
摘自《隔水呼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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