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7日 星期六

余光中:梵天午夢 ──泰國記遊之一


梵天午夢
——泰國記遊之一

余光中





  去過泰國的遊客,在回程的時候,袋裏總有幾張泰國鈔票或幾枚泰國錢幣。如果他仔細端詳,就會發現那上面的圖像都與佛教有關。泰幣一元叫一[金末]baht),常被誤為一銖;上面的圖像便是宮牆之中矗起的巍巍金塔、簇簇甍尖,玉佛寺最動人的一景。十銖和五十銖的鈔票上,正反兩面都有一個異形,鳥頭鳥足,人臂人身,頭戴高冕,臂張巨翅,表情十分威猛。如果他翻開護照,就會發現泰國的簽證章上也有這圖案。要問這是什麼怪物,只怕匆匆的遊客裏沒有幾個知道。

  原來這是泰國的國徽,見於一切的官方文件,叫做格魯達(Garuda)。據說那是眾鳥之王,守護神毗濕奴的坐騎。他的死敵是蛇王納加(Naga),也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因此鷹蟒常作殊死之鬥。足見佛教在泰國頗有印度教的成分;至今泰王宮中的盛典仍由婆羅門的祭司主持。

  鳥王格魯達和蛇王納加的形象,在泰國隨處可見。納加的造形有一點像中國的龍,只是軀體較為短胖,其首若眼鏡蛇,每呈複疊狀,多達七頭。相傳七首的納加曾經蔽護過冥坐的佛陀。在泰國傳統的欄杆上,常見他奮然昂首,令人不安。我喜歡泰國的原因,主要在佛教,在其金碧輝煌的異國形象與神秘感。所以我婉謝了朋友為我安排的巴塔牙之行,寧可留在曼谷看寺。

  我存和我什麼教徒都不是,卻最愛看廟看寺。在京都,我們流連佛寺的古風與禪味。在歐洲,我們仰瞻低迴的也盡是巍峨的教堂。

  從十三世紀的素可泰王朝(Sukhothai Dynasty)以來,佛教早成了泰國的國教。佛教自印度北傳,至尼泊爾、西藏、中國、韓國、日本,是為大乘佛教(Mahayana Buddhism);南傳至於錫蘭,是為小乘佛教(Hinayana Buddhism)。泰國所受者乃錫蘭的小乘(在泰國又稱Theravada),其宗教生活以三寶(Triratana)為中心,亦即佛、法、僧(BuddhaDhammaSangha):佛像供於寺內,亦供於家中;佛法在寺院與學校都要講授;至於僧侶,則處處可見。每日清晨,滿街都是成群出來化緣的沙彌,菩提的綠陰下飄動著鮮黃的袈裟。在泰人的眼中,化緣不是和尚行乞,而是讓施主有機會行善,真是善哉。迄今泰國五千三百萬人之中,仍有百分之九十五信奉佛教,每個青年至少要做三個月的和尚,而以七月月圓之日為閉關之始。那一天泰語叫 Asanha Bucha,用以紀念釋迦初次對最早的五位徒弟講道。此外,當今節基王朝(Chakri Dynasty1782-)的泰王蒙谷拉瑪四世,登基不過十七年,在登基之前卻為僧二十七年,可見僧侶在白象王國的地位。




  曼谷的佛寺有四百多間,論地位之高,名氣之大,當然首推玉佛寺(Wat Phra Kaew,英文叫做 Temple of the Emerald Buddha)。我到曼谷的第三天上午,有緣去瞻仰一番。

  粉白的宮牆延伸如一列幻象,忽然浮現在眼前,關不住滿宮的塔尖和甍角,一片亮金和暖眼的橘紅,已經在半空照耀著我們了。以後的三小時,我們就迷失在一場燦爛的午夢裏,至今尚未全醒過來。

  最奪目的色調是金黃,來自一排排一簇簇的紀念塔。最顯赫的一座是倒鐘形的圓錐體,上面貼滿了金葉,據說是錫蘭傳來,叫做吉地(chedi),乃泰王蒙谷拉瑪四世所建。另有兩座金塔,像刻成臺階的金字塔,叫作窣堵波(stupa)。這三座擎天巨塔襯著天藍,十分光燦,在近午的豔陽下,更絢爛得耀人眼花。向東聳立,靠近迴廊的是一排八座普朗(prang),其狀頗似中國的寶塔,頂上也有七級浮屠,但體魄比較厚實,四周的花紋非常精緻,不像中國的寶塔那麼玲瓏尖拔。這種普朗塔是仿自高棉的佛寺,最聞名的當然是吳哥寺(Angkor Wat)。吉地金塔的斜對面就有吳哥寺灰石的模型,具體而微,令人恍若身在高棉,從半空俯窺。泰國不能忘情於吳哥,只因高棉曾經是她的藩屬。

  金色之外是橘黃色,那層層交疊的圓瓦,像整齊而精緻的魚鱗,在高峻的屋頂一路瀉了下來,極有氣派。巨幅的橘色瓦四周,更鑲了翠綠的邊,對照得異常鮮麗。有時那組合倒過來,屋頂的百尺長坡盡是稚嫩的綠瓦,四周卻襯以烘眼的亮橘。小乘佛寺的配色高妙之至,明豔到了含蓄的邊緣,而能恰好避免庸俗。梵宇的殿堂亭塔,金閃閃的主色底下,往往襯以嫩綠或寶藍,匹配的悅目效果,令仰觀的信徒不能移目。玉佛寺正殿的三角牆上,那一叢金葉的下面覆蓋著的,正是高雅聖潔的寶藍。真是大開眼界了。曼谷四日,我這唯美主義的眼瞳可謂嬌養成癖,一回來,就不慣了。

  那一叢墊藍的繁金,遠望金碧不可開交,近前細細仰望,終於把密疊的形象分辨了出來。原來正中是威猛奮發的萬禽之王格魯達,掌中握的,腳下端的,正是盤旋不馴的蟒王納加。格魯達的肩頭立著一位高冠的天神,想必就是印度教的守護大神毗濕奴了。再細看時,四周的盤蟒交纏如藤,中央都端坐著一個小毗濕奴,說得上真是金碧交加。

  這格魯達的雕像,怒目張臂,巨喙昂揚,踏大蟒在腳爪下,蟒的長尾兀自翹著,正在使勁掙扎。張力逼人,比起希臘的雕像拉奧孔(Laokoön)或艾爾·格列科的名畫來,並不遜色。小乘信徒把他奉為辟邪的吉兆,他的悍姿到處可見。沿著玉佛寺正殿的牆腳,在琺瑯藍嵌珠母白的圖案下面,就整整齊齊排列著一百十二座護寺的格魯達。戒備這麼森嚴,想必任何妖怪都不敢狎近了。

  禽王之外,蟒王納加的複首蛇身也是泰國常見的形象,甚至成了流行的裝飾。我住的文華酒店裏,欄杆頂上就飾有此物。佛寺的屋簷四角,看來如翼而欲飛起的,其實都是蟠蜿的納加,可以說就是泰國的龍了。

  比納加更引人注目的,該是屋脊兩端的翹發(chofa)。泰國的天空一定被成千上萬的這種尖角搔得發癢。從美學的觀點看去,那一層層高屋建瓴的屋頂真像是斜上天去的峻坡,仰望的目光要努力攀爬。那些頭角崢嶸的翹發,背負著藍空,就像巍立在坡頂的一群山羊,挺著彎而長的尖角,還垂著鬍鬚。其實那些翹發的造形,是鳥頭鳥頸的延伸,也是禽王格魯達的象徵,怪不得滿天都是。寺廟原是人與天的交際,建築上該有升騰的感覺。懸在我們額頂的這些高坡已有朝天之勢,上面的鳥頭探望天外,更有飛升之想。潛移默化,當然激起信徒仰禱的願望,善哉!翹發在泰文裏的意思,據說是天穗(sky tassel),名字真美。不過一般的流蘇都是垂下,唯獨翹發是向上挑揚,真不愧是天流蘇。根據泰國建築的傳統,寺廟落成之時,要先舉行一場典禮,才能為屋脊裝上這些天穗。

  寺內的雕像極多,有如露天的大美術館。最懾人的是一尊尊矗立的夜叉,高盔峨然,全身甲冑,兩腿微分,兩手則在胸前合握著一根比碗口還粗的金剛巨杵。袍甲上面都飾有金色的花紋,圖案十分精細,金紋下面還有各殊的底色,配得鮮麗悅目。連那根金剛杵也用這樣的配色,裝飾得一絲不苟。對照之下,臉上的表情就顯得更加猛烈:兩眼突兀而圓睜,一圈眼白把瞳仁反托得分外獰惡,一列裸露的白齒裏伸出尖長的犬牙,正合了中國舊小說所說的「青面獠牙」。但是並非每一尊夜叉都是青面,而是面色各殊,窮極變化。我站在這些凶神惡煞的腳下戰戰兢兢地仰望威儀,想起「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忍不住要發笑。可是頂上這些凶神,每一尊都高近二丈。

  不過另一組雕像卻嫵媚迎人,顯然是女性。其狀半人半獸,約有一個半人高,據說是喜馬拉雅山上的森林之神。書上說她有人首人身,鳥翼鳥足,其實玉佛寺裏的那幾尊,上半身固然是女人,腰以下卻顯然是一匹母獅。不論她究竟是什麼,只見其背挺直,其乳豐隆,腰細而腿長,全身的曲線流利而有彈力,堪稱健美,後面還昂然揚起一條獅尾,更添婀娜搖曳之姿,側面看去,尤其誘人。她戴著上聳層塔的高冠,和一圈又一圈密接的項鏈,乳罩周圍鑲著花邊,上臂和手腕都戴了金鐲,上嵌血紅的寶石;她雙掌合十,手指纖長,令人想起泰國舞女。也有兩尊是一手扶著腰,一手拈花而嗅。臉上的表情若羞若笑,彎彎的眉下,柔目閉而欲開,神秘的風韻不輸蒙娜麗莎。這女神名叫旖娜旎(Kinnari),其男性則名奇納拉(Kinnara)。

  奇納拉的臉相極肖夜叉,倒是長了鳥尾。另一種雕像則是托塔的夜叉。這些夜叉的造形跟鎮守廟門的那一排手握巨杵者相似,不過為了托住金山一般的層塔,不但要用頭頂,用手掌力撐,更張開馬步,降低重心,沉住一口氣,把萬鈞重壓之勢勻分在兩腳。可憐這許多蠻君鬼伯就這麼忍負著千古的重擔,壓得臂彎而膝扭,永遠直不起腰來。這托塔的群像,不言而喻地,把金塔鎮地的分量強調了出來。

  正是夏雨初歇,地上還汪著一片片的水漬,太陽又露出臉來。一剎那這金黃的世界轟地燒起,空氣裏抖動著金芒似網,煌煌,煥煥,迎光的輪廓,忽然失去了界線,像熔漿燒化了,流動不定。廣覆在大平臺石階旁的一棵大菩提樹上,傳來類似八哥的啁啾,不斷翻弄著巧舌。一陣風起,大殿高簷上懸掛的銅鈴鏗鏗叩鳴,此起彼落,傳遞著清空的情韻。階下的大水缸裏平鋪著翠葉,一朵紅蓮靜靜地開著。

  為了避日,我們躲到南邊的迴廊上去。長長的迴廊把偌大一座玉佛寺護衛在中間,上面覆著三層橘色瓦的屋頂,下面還撐著白柱。廊壁一幅又一幅接過去,巨幅的壁畫氣象宏偉,連環圖一般也遞接過去,幾千尺橫陳的空間,伸展著動人心魄的壯麗史詩,正是古印度《拉瑪耶那》(通譯《羅摩衍那》)的神話。故事說的是阿約德耶王子拉瑪,原是守護神毗濕奴輪迴轉生,因拉動神弓而贏得喜妲為妻。錫蘭的魔王剌瓦那將喜妲擄去,拉瑪得猴仙哈努曼之助,以猴架橋,得渡海峽而救回妻子。這壯闊的史詩要用兩萬四千對偶句才說得完,可見壁畫有多大的場面。我們一路追看過去,因為拉瑪五世所撰的說明是用泰文,只能憑畫面大約猜想。畫裏的宮殿建築,一眼望去,屋脊尖翹成一簇簇的天流蘇,屋頂斜成陡峭的瓦坡,顯然都是泰國風格。既然畫的是錫蘭與印度,可見泰國的小乘藝術確是經由錫蘭傳來。同時,《拉瑪耶那》傳來泰國後,曾經節基王朝的拉瑪一世改編成戲劇,叫做《拉瑪根》(Ramakien);玉佛寺長廊的壁畫便以此為本。

  最生動的一幕是猴仙哈努曼臥在海峽上,讓猴子大軍攀尾爬背而渡。猴仙的臉形有點像夜叉門神,他的神通廣大,淘氣善變,正與孫悟空相通。非常有趣的一點,是畫中的山水層次井然,色彩鮮麗,儼然是西方文藝復興的透視規模。




  終於我們懷著虔敬的心情,來到莊嚴而華麗的玉佛大殿階前,隨著眾人把鞋子脫下,放在長木架上,塵埃不沾地攀級而上。殿有三層瓦頂,斜簷上蟠著如蛟的蟒王納加,四壁的礎石上排列著多少尊格魯達馴伏納加的鍍金塑像。高聳的牆壁在琺瑯瓷上鑲滿了珍珠母,反光的時候有一種浮晃而游移的幻覺。

  頂著金冠的高門開在臺階的頂端。進得殿去,肅然無喧,滿堂的善男信女跪了一地,泰人、華人、西人,都仰望著高處供著的玉佛。從我坐的花瓷磚地上仰望,那億萬信徒矚目的玉佛端坐在五十度的仰角,兩腳交疊,雙手也交疊,掌心向上,正是佛像中「冥想」的坐姿,梵文叫做「三摩地」(Samadhi),亦即「三昧」。層層的神壇一路疊上去,象徵著印度教眾神所駕的飛車,最高的兩層看得出是一排格魯達合力舉起了眾神,再往上,就是佛陀的蓮座了,背後更撐起層疊的黃傘。

  這一尊小乘佛教觀膽的焦點,是泰國最神聖的國寶。泰國人稱祂為Phra Kaeo,英文稱祂為 The Emerald Buddha,其實不是翡翠,而是從一整塊碧玉中細雕出來的。相傳這是眾神造來送給錫蘭蟒王的禮品,又據說祂最早出現在世上,是在十五世紀的泰北,當時表面敷著灰泥,供於昌萊(Chiang Rai)的一座寺塔。一陣暴風雨之中,電殛塔毀,方丈把泥像帶回僧舍。有一天,他發現泥像的鼻子怎麼剝落了一塊,裏面露出了碧綠。他把灰泥一起剝去,裏面赫然是這尊碧玉佛像。

  當時,昌萊城是在清邁治下。消息傳開,清邁國王桑方堪立刻派出一頭象去迎佛進京,但是那頭象到了三岔路口,竟改向而去南邦(Lampang),一連三次都如此。清邁王領悟玉佛之靈立意要去南邦,乃許其留在該地。過了三十二年,到一四六八年,清邁王狄洛卡才把玉佛接去京城,供於琅塔的東龕。

  又過了八十多年,到了一五五一年,清邁王死去,卻無太子繼位,幸有公主在寮國為后,生王子柴捷達。群臣乃議迎寮國王子來做清邁的新君。次年,寮王去世,這位清邁客君思歸心切,乃於一五五二年回去寮京琅勃拉邦(Luang Phrabang),臨行對清邁的群臣說,他會回來。結果他一去不返,也不送回玉佛。十二年後,緬甸來犯,柴捷達不敵,被逼遷都永珍(Vientiane),玉佛遂在新都長供了二百一十四年之久。

  直到一七七八年,正值華人鄭昭統治泰國的吞武里(Thonburi)王朝末年,大將節基(Chakri)領兵攻下永珍,才把玉佛迎回國來。四年後,節基自立為王,建立了曼谷王朝,成為開國之君拉瑪一世。一七八四年三月二十二日,他把玉佛從故都吞武里迎過湄南河來,遷入新京曼谷,在隆重的典禮中供奉到新蓋的玉佛寺內。從此這歷經劫難的靈玉成為天佑泰國之寶。

  玉佛的坐像加上像座,高六十六公分。一般都認為此像發現於一四三四年,造像之年亦不過稍早,應屬北泰風格。同時,玉佛疊掌疊腿的「沉思」坐姿,在泰國的佛像雕刻藝術中乃屬罕見,卻近於印度南部及錫蘭的風格,所以其來源當為錫蘭或南印。自從拉瑪三世以來,玉佛每年都要易裝三次,那就是各在夏季、雨季、冬季開始的一天,典禮隆重,均由泰王親手換衣。

  那天近午時分,我們進了正堂,隨眾跪坐。因為走累了,我只是坐在瓷磚地上,雙手撐在身後,雙腿自然而然就向前直伸。不一會,人影閃處,警衛忽然走了過來,對我指指點點,聲音雖然低抑,卻顯然透著不悅。經同遊的符傳文先生解釋,原來在泰國,以腳底對人乃是失禮,何況此刻我腳底對著的,竟是曼谷王朝最神聖的國寶。我立刻縮回罪惡的雙腳,屈起膝來。經此一斥,我非但不惱,反而對泰國增加了好感。

  升堂要先脫鞋,既人堂則必須跪拜,且不得喧鬧,這正是對神明的崇敬,未可全以迷信視之。敬神的民族總能贏得我的尊重。敬神,則在道德之上,冥冥中還有一更高的秩序在提升,在援助,在監督,總多了一種約束力。宗教的效果,積極則為敬,消極則為畏。舉頭三尺若有神明,所以君子敬之,小人畏之。一個民族,等到君子不敬,小人無畏,就不可收拾了。臺灣遍地是廟,似乎是敬神之邦,可是我不能感受到信徒的虔敬精神。相反地,用擴音器來擾人,用色情來酬神,祈禱只為下注,賭輸了竟斬神頭以洩憤,凡此不但失敬,而且無畏,簡直可悲。

  此外,佛要金裝,雖是一句俗話,卻有至理。不論是寺廟或教堂,若是不美,總不能動人。若是醜呢,就更難教人信了。所謂美,倒不一定要怎麼堂皇,像日本京都的禪寺,清靜雅潔,松竹幽深,香火肅穆,也能令人心折。至於曼谷佛寺的金碧輝煌,亭塔爭光,外則夜叉守門,神鷹耀武,內則佛相莊嚴,無論坐姿或臥態,都令人敬畏,卻又不失慈悲。黃傘所覆,蓮台所托,那大氣磅礴的姿勢,或即神的肢體語言吧,是那麼單純而有深意。再仰瞻那顏面的表情,是那麼含蓄而內斂,長眉修目,豐準寬脣,垂耳幾乎及肩,那隱然垂視而欲俯首下心、擔負世間一切苦難一切罪孽的心腸,令人一望而知其為大徹大悟。這樣的臉譜,若是真人,恐怕未必好看。但當佛相來拜,卻無比動人而觀之不足。基督教神像與聖徒的臉譜,雖也莊嚴,卻太寫實,太像真人了,稍欠神秘的距離。

  佛家告誡:色即是空。然而這一切金碧輝煌、法相莊嚴,豈非都是鏡花水月?大概我六根不淨,六塵猶染,尚在色界與眾浮沉,離無色之界尚遠。對我而言,佛是宗教,更是藝術。對我而言,要人真與善,仍須經由美的「不二法門」,可謂妄矣。不過對於芸芸眾生,寺廟之美仍是眼根耳根,不得清淨,也無須戒絕吧?

  想到這裏,我以手支地,權緩腿痠,心猿意馬仍隨目光向四壁馳騁。在玉佛的金壇前方,另有七層的神壇,左右各一,上面各立一尊佛像,高三公尺,立姿均為上臂貼腋,前臂平伸,兩掌向前而五指向上。據說這是立佛雕像中的馴海之姿(Abhaya Mudra)。青銅塑造的佛像都鍍了金,華麗非凡的塔形皇冠及衣飾上鑲滿了寶石,實在不是一眼就能盡覽。拉瑪三世把兩尊巨像獻給他的先王拉瑪一世與二世,那臉形如蛋,橢圓而尖,蛾眉鳳眼,秀氣靈動,線條饒有抽象之美。

  在玉佛的高階寶座上,由上向下,成雙地排列著十尊較小的立佛,手勢與裝飾也具體而微,是曼谷王朝歷代的君主立來獻給拉瑪三世以前的皇室貴人。這些,跟下方的兩尊巨像相似,也都是踏著蓮臺,遮著橘黃色的疊傘,只是傘僅五層,不像巨像那麼共有七層。

  壁畫也是如錦添花,令人無暇注目,逐一細看。壁上的大平面是另一空間,另一世界,使地上的世界顯得多麼單調而寒酸。壁畫是塵世之窗,開向神明。在玉佛背後,西面的壁上是佛教的三界,依次是欲界、色界、無色界。東面的壁上繪的是佛陀的覺悟。南北兩壁的眾窗之間,敘述釋迦牟尼前世的五百五十身輪迴,謂之闍多迦(Jataka);窗的上方展示的則為釋迦的生平。北壁的下方,車騎浩蕩,象座巍然,是王輦陸上出巡。南壁相對的部分,則是河岸上的行列。諸天的神佛,滿目的妖魔,無數的劫難與輪迴啊,將我,這麼一個小根小器的迷人,高速、加速的漩渦一般車輪轉圍在中間。我的色蔽之目從來沒有這麼忙過,慾蔽之心更從未這麼亂過。壁上的眼睛都在看我,悲憐地看著我麼,看著我,問我何時才能掙脫幢幢的八邪,跳出熊熊炙人的火宅?一剎之間,心念幾度飛越了新羅,千劫萬劫都似已失去——

  出得寺來,曼谷的車潮洶湧依舊,菩提樹成行的林蔭道旁,日影似乎沒移動幾寸。


——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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