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7日 星期三

余光中:中國山水遊記的感性

中國山水遊記的感性

余光中


  散文形形色色,如以心理活動來勉強區分,則有的側重感性,有的側重知性。遊記少不了寫景敘事,先天上是一種感性的散文,所以遊記作者應該富有感性。所謂「感性」,就是敏銳的感官經驗。說一篇文章「感性十足」,是指它在寫景敘事上強調感官經驗,務求讀者如見其景,如臨其境,如歷其事。其實「如見」還是不夠的,因為視覺經驗之外還要表現聽覺、嗅覺、觸覺、味覺等等。感官經驗人人所同,但是要用文字表達時,一般人,甚至一般作家,卻只能用熟知習見的成語,因簡就陋地複述一些空泛而含混的印象。唯有散文的高手,才能使文字突破抽象符號的局限,直探物象的本體。美國詩人麥克里希在〈詩藝〉中所說的「一首詩不要意指,要等於」,移以論文,同具灼見(註 1)。請看宋朝的王質如何寫月:


  岡重嶺複,喬木蒼蒼。月一眉掛修岩巔,遲速若與客俱。(〈遊東林山水記〉)


通常我們說「新月如眉」或「眉月」,但「月一眉」用眉做量詞,乃覺其新穎。「遲速若與客俱」令人想起李白的「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但王質的說法更有感性,更有動感,更像電影,因為人走得慢月就慢隨,人走得快月就快追,十分傳神。再看他如何寫水上之遊:


  一色荷花,風自兩岸來,紅披綠偃,搖盪葳蕤,香氣勃鬱,沖懷罥袖,掩苒不脫。小駐古柳根,得酒兩罌,菱芡數種。復引舟入荷花中,歌豪笑劇,響震溪谷。風起水面,細生鱗甲,流螢班班,若駭若驚,奄忽去來。夜既深,山益高且近,森森欲下搏人。天無一點雲,星斗張明,錯落水中,如珠走鏡,不可收拾。(〈遊東林山水記〉)


這真是了不起的寫景,視覺、嗅覺、聽覺,不但交織,而且生動。香氣能「沖懷罥袖,掩苒不脫」,嗅覺經驗就視覺化、觸覺化了。至於視覺經驗,也都表現得很有動感:寫荷花迎風則「紅披綠偃,搖盪葳蕤」,寫微風拂水則「細生鱗甲」,寫流螢則幽火「班班,若駭若驚,奄忽去來」,寫山則「森森欲下搏人」(註 2)。但最生動的是星映水面的比喻「如珠走鏡,不可收拾」;以珠喻星,以鏡喻水,本是靜態,原也尋常,可是珠走鏡上,便加上了動的關係,把水面起伏不定的感覺一併帶出,真富感性。可見寫景的上策是敘事,再靜的景也要把它寫動,山水才有生命。也就是說,一般平庸的寫景好用形容詞,但是警策的寫景多用動詞,和電影一樣。再看元末的麻革〈遊龍山記〉的一段:


  復坐文殊岩下,置酒小酌。日既入,輕煙浮雲,與暝色會。少焉,月出寒陰,微明散布石上,松聲翛然自萬壑來,客皆悚視寂聽,覺境愈清,思愈遠。已而相與言曰:「世其有樂乎此者歟?」


此地的感性,真是視聽並茂,不但把月色和松濤寫活了,而且把遊客對兩者的反應,用「客皆悚視寂聽」六字綜合地表現了出來。寫景敘事的文字,有的時候與其描寫感性的來源,不如描寫感性的後果。例如直接描寫美人,有時不如間接描寫觀者驚羨之色,而直接描寫鬼魅,有時不如間接描寫觀者駭怪之情。「悚視寂聽」的表情,反襯出聲色之異,效果極佳,正是電影導演樂用的懸宕手法。寫景有感性,敘事也可以感性十足,且看徐霞客〈遊太華山日記〉的一句:


  下至莎蘿坪,暮色逼人,急出谷,黑行三里,宿十方庵。


平地裡暮色緩來;「暮色逼人」當是山行現象,尤其作者是在下山,暮色來時更快。「逼」字帶出「急」字;但再急也沒用,人總不如天快,出谷天已「黑」下來,也就是說暮色已經追上人了。「逼」、「急」、「黑」三字把暮色和人之間動的關係,扣得又緊又有戲劇感;「黑行」二字,濃縮得感性已達飽和點。徐霞客敘事每用奇筆,所謂奇筆,有時是觀點與眾不同,例如〈遊黃山日記〉一句:


  松石交映間,冉冉僧一群從天而下,俱合掌言,阻雪山中已三月,今以覓糧勉到此,公等何由得上也。


「公等」是指徐霞客一行冒雪攀山的遊客,仰見下山的群僧,乃有「冉冉僧一群從天而下」的奇句,雖胡金銓的武俠片也不過如此了。再換一個角度,從上面來俯瞰徐霞客〈滇遊日記〉的一景:


  復上躡崖端,盤崖而南,見南崖上下,如蜂房燕窩,累累欲墮者,皆羅漢寺南北庵也。


徐氏〈遊黃山日記後〉也有從上看下的妙句:


  扶杖望硃砂庵而登,十里上黃泥岡。向時雲裡諸峰,漸漸透出,亦漸漸落吾杖底。


雲峰落到杖底,暗示攀登之高,既有動感,也饒諧趣。不到名山,難稱名士。反過來說,不經名士登詠,奇山也難成名。所以中國的名山,無一不經古人品題,不但畫家比繪,作家更是爭詠競歎。黃山之美聞於海內,為文記遊者不可勝數、最有名的古有徐霞客、錢謙益、袁枚,今人則有季羨林。四人的遊記長短不一,短者亦近千字,不便全錄。為便於比較,只各引其狀松之一段:


  絕嶽危崖,盡皆怪松懸結。高者不盈丈,低僅數寸,平頂短鬣,盤根虬幹,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由接引崖踐雪下。塢半一峰突起,上有一松裂石而出,巨幹高不及二尺,而斜拖曲結,蟠翠三丈餘,其根穿石上下,幾與峰等,所謂擾龍松是也。(徐霞客〈遊黃山日記〉)


  陟老人峰,懸崖多異松,負石絕出。過此以往,無樹非松,無松不奇:有幹大如脛而根蟠屈以畝計者;有根只尋丈而枝扶疎蔽道旁者;有循崖度壑因依如懸度者,有穿罅冗縫、崩迸如側生者;有幢幢如羽葆者,有矯矯如蛟龍者,有臥而起、起而復臥者,有橫而斷、斷而復橫者……始信峰之北崖,一松被南崖,援其枝以度,俗所謂接引松也。其西巨石屏立,一松高三尺許,廣一畝,曲幹撑石崖而出,自上穿下,石為中裂,糾結攫拿,所謂擾龍松也。石笋矼、煉丹台峰石特出離立,無支隴,無贅阜,一石一松,如首之有笄,如車之有蓋,參差入雲,遙望如薺,奇矣,詭矣,不可以名言矣!松無土,以石為土,其身與皮、幹皆石也。滋雲雨,殺霜雪,冓喬元氣,甲坼太古,殆亦金膏水、碧上藥、靈草之屬,非凡草木也。顧欲斫而取之,作盆盎近玩,不亦陋乎!度雲梯而東,有長松夭矯,雷劈之仆地,橫亘數十丈,鱗鬣偃蹇怒張,過者惜之。余笑曰:「此造物者為此戲劇,逆而折之,使之更百千年,不知如何槎枒輪囷,蔚為奇觀也。」 (錢謙益〈黃山遊記〉)


  步至立雪台,有古松,根生於東,身仆於西,頭向于南,穿入石中,裂出石外。石似活,似中空,故能伏匿其中,而與之相化;又似畏天,不敢上長,大十圍,高無二尺也。他松類是者多,不可勝記。(袁枚〈遊黃山記〉)


  黃山上的松樹比其他地方更奇,是奇中之奇。你只要看一看黃山上有名字的名松,你就可以知道:蒲團松、連理松、扇子松、黑虎松……接引松,此外還不知道有多少松。連那些不知名的大松、小松、古松、新松,長在懸崖上的松,長在峭壁上的松,長在任何人都不能想像的地方的松,千姿百態,石破天驚,更是違反了一切樹木生長的規律。別的地方的松樹長上一千多年,恐怕早已老態龍鍾了,在這裡卻偏偏俊秀如少女,枝幹也並不很粗。在別的地方,松樹只能生長在土中,在這裡卻偏偏生長在光溜溜的石頭上;在別的地方,松樹的根總是要埋在土裡的,在這裡卻偏偏就把大根、小根、粗根、細根,一古腦地、毫不隱瞞地、赤裸裸地擺在石頭上,讓你看了以後,心裡不禁替它擔起憂來。(季羨林〈登黃山記〉)


黃山四奇,松為第一,記山不可能不記松。就記松而言,前引四文之中應推錢文為冠,徐文次之,袁文更次之,季文居末,似乎中國人寫黃山遊記,越來越退步了。黃山乃山中之奇,黃山之松乃松中之奇,宜有奇文以傳。那株怪異而美的擾龍松,前後經過明清三大家記賞,亦可稱松中奇士了。袁枚遊黃山,距徐霞客之遊為一百六十七年(註 3),擾龍松猶健在,恐已數百歲了,但是季羨林文中列舉山上名松十二株,卻未提擾龍松,難道是破石飛天而去了嗎?錢謙益寫黃山之松,有遠景的綜覽,也有近景的特寫。特寫的兩株奇松固然感性突出、形象濃縮之中有張力;綜覽的各種怪松也都賦以生動的姿勢,不像季羨林只用「千姿百態」 那樣欠缺想像的抽象成語敷衍過去。一位作家的才氣,可以從他所用的比喻是否妥貼、生動、獨特來鑑定。錢氏狀獨岩孤松,用頭上插簪、車上張篷為喻,十分動人,尤其是插簪之喻巧妙非常。寫長松仆地之狀,則前有「夭矯」,後有「鱗鬣偃蹇怒張」,龍的暗示呼應貼切。徐霞客和袁枚在文中不曾刻意狀松,但寫松的形態也令人難忘。季羨林的遊記卻很令人失望:他雖然列舉了奇松之名,卻未抽樣特寫,所以只給讀者籠統而模糊的概念。他一再對比地說「大松、小松、古松、新松」或者「大根、小根、粗根、細根」來表現松樹的「千姿百態」;這種並列的點名方式,缺少立體感的左右交錯,前後呼應,感性很低。一篇作品的感性如何,看作者如何用動詞,也可知其大概。在季文中,松的動詞只是「長」、「生長」、「埋」、「擺」;但錢文中松的動詞都是暗喻蛟龍的「蟠屈」、「攫拿」、「夭矯」、「橫亘」、「偃蹇怒張」。那一組動詞更有表情,有感性,一目了然。

  泰山之名無人不知,甚至進入許多成語,古今遊記自多。其中最有名的,是姚鼐的〈登泰山記〉,文中最為人稱道的,是日出之景。錢邦芑的〈遊南嶽記〉裡最出色的一景,也是日出,可以拿來和姚文一比:


  極天雲一線異色,須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紅光,動搖承之。或曰:「此東海也。」回視日觀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絳縞駁色,而皆若僂。(姚鼐〈登泰山記〉)


  重陰漸豁,霜氣在眉。東方白霧中一線霞裂作金黃色,由南亘北,直視萬里。少時漸巨,炫為五色,正東赤艷尤鮮。更待之,一輪血紫從層雲底奮湧而起,光華萬道,圍繞炫耀,大地豁朗,心目俱爽。(錢邦芑〈遊南嶽記〉)


姚文末句寫日出後諸峰或迎光或背光,迎光則反紅,背光則保持原來的積雪白色,但都低於泰山,像彎著腰。相比之下,錢文最後十六字裡日既出的景色,就平淡簡單,遜色許多。可是寫日出本身,錢文的色彩更富麗,動感更鮮活,卻比姚文稍勝。姚文的「下有紅光,動搖承之」十分高明,把動感表現得靈活之至。不過錢文的色調領域更寬,從「重陰」到「霜氣」,從「白霧」到「一線霞」,從「金黃」到「赤艷」到「血紫」,層次繁富。動詞則有「豁」「裂」「亘」「炫」「奮湧」等,表情也強得多。桐城派的文體以「味淡聲希,整潔從容」自矜,也難怪表情較平,節拍較緩。前引姚文多為短句,尤多四言的基本句法,不像錢文「一輪血紫從層雲底奮湧而起」的長句那樣,能造成激盪的高潮。總結一句,錢文感性較強。


  由惡溪登括蒼,舟行一尺,水皆汗也。天為山欺,水求石放,至小洋而眼門一辟。吳閎仲送我,挈睿孺出船口,席坐引白,黃頭郎以棹歌贈之,低頭呼盧,俄而驚視,各大叫,始知顏色不在人間也。又不知天上某某名何色,姑以人間所有者仿佛圖之。


  落日含半規,如胭脂初從火出。溪西一帶山,俱似鸚綠鴉背青,上有腥紅雲五千尺,開一大洞,逗出縹天,映水如繡鋪赤瑪瑙。日益曶,沙灘色如柔藍懈白,對岸沙則蘆花月影,忽忽不可辨識。山俱老瓜皮色。又有七八片碎翦鵝毛霞,俱黃金錦荔,堆出兩朵雲,居然晶透葡萄紫也。又有夜嵐數層斗起,如魚肚白,穿入出爐銀紅中,金光煜煜不定。蓋是際天地山川,雲霞日采,烘蒸鬱襯,不知開此大染局作何制?意者,妒海蜃,淩阿閃,一漏卿麗之華耶?(王思任〈小洋〉)


這一段描寫日落的散文,比前引描寫日出的兩段文字,感性又強烈得多。日出與日落都是極為壯麗的視覺經驗,中國文學裡雖也常有描寫,但捕捉絢爛繽紛的色彩,原是畫家的所長,使用文字的作家只有望霞興歎。真要勉用文字來著色,也不過像謝靈運的一些名句「雲日相暉映,空水共澄鮮」或是「出谷日尚早,入舟陽已微。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一樣,感性不濃。再進一步,能像蘇軾的「斷霞半空魚尾赤」那樣,就已十分明豔。但是像明末的王思任這樣大規模、大手筆、全神投入地去追攝霞光夕景,在中國文學裡恐怕是空前的了。其實在中國的詩文裡,像這麼感性可掬地形容五光十色,也是極罕見的。曹雪芹筆下的婦女衣飾,對顏色的分別大有講究,層次井然,絕對不像大紅大綠那麼簡陋。《紅樓夢》第四十九回裡就有這樣一段:「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縐面白狐狸皮的鶴氅,繫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上罩了雪帽。」不過曹雪芹筆下富麗而精細的色感,大半賦予衣飾和器皿,很少用來張羅雲影天光。

  中國的繪畫素分南北二宗:北宗始於李思訓金筆朱粉的青綠山水,南宗則始於王維渲染多而鉤勒少的畫風。後來南宗筆淡意遠的水墨畫在傳統的畫評裡佔了正宗的地位,色彩在中國畫裡多少退居次要,至於光影對比更非中國畫所關心,也難怪十九世紀英國大畫家康斯泰堡要苛責中國人「畫了兩千年,還沒有發現明暗烘托這樣東西。」(註 4)文徵明論山水畫說:「余聞上古之畫全尚設色,墨法次之,故多用青綠。中古始變為淺絳,水墨雜出。」元人黃公望所畫的「淺絳」山水,便是在水墨的底架上略著赭石與花青。元以後文入畫愈趨淡遠,畫上總是色少墨多。

  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這句話,習於彩色電影和電視的八十年代,大概已難領略。可是崇尚道家的古代山水畫家卻聽得入耳。中國人大概是最能欣賞黑色與灰色之美的民族了吧?錢鍾書在〈中國畫與中國詩〉一文裡指出:中國畫尚南宗的沖淡清遠,但是中國詩評的正宗並不接受神韻詩派相似的主張。此論自有見地,不過中國詩畫在「刻劃體物」和「色相」上的分歧,在外國人看來,正如錢氏自己也說過的,仍是量異大於質異。一首典型的中國古典詩在色彩上給人的印象,仍然是水墨畫,至多也只是黃公望的「淺絳」山水。也許大詩人詠畫的詩中,可以探到一點消息。杜甫在大詩人裡是很能賞畫的一位,詠畫的作品很多,奇怪的是,這一類詩儘管生動,色感卻很淡:詠畫馬之作如此,即連詠山水畫之作如〈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等,也是這種印象。蘇軾也愛詠畫,但色感也不很鮮明。〈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王晉卿畫〉和〈李思訓畫長江絕島圖〉都是如此。前面的一首還有色感較富的句子,如「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晝眠」;後面的一首幾乎毫無色感。這一點很值得注意,因為李思訓正是北宗金碧山水之祖,而王晉卿也是北宗的名畫家;詠北宗畫尚且如此,詠南宗畫豈不更淡?

  南宗水墨的清淡,元明以後更得文人畫推波助瀾,也難怪文人寫山水遊記時,自然而然會受影響。前文我曾引中國古代遊記中感性特強的段落,但那種文字並不常見,一般遊記描寫山水,往往在清淡中見韻味,不是在瑰麗奇偉中見生命。袁宏道、鍾惺、譚元春、李流芳、張岱等的山水小品,大都筆簡墨淡,予人遠觀之感。清代桐城派的散文,感性原就淡薄,在遊記裡更難遮掩。桐城文運,三傳至姚鼐還有幾篇可讀的遊記,四傳至管同就氣竭力衰了。


  獨夜臥人靜,風濤洶洶,直逼枕簟,魚龍舞嘯,其形聲時入夢寐間,意洒然快也。夏四月,荊溪周保緒自吳中來。保緒故好奇,與予善。是月既望,遂相携觀月于海塘。海濤山崩,月影銀碎,寥闊清寒,相對疑非人世境,予大樂之。(管同〈寶山遊記〉)


這樣的遊記不但感性單薄,文字也平凡,多襲前人之句。同一文中也有日出之景,再錄於下:


  不數日,又相携觀日出。至則昏暗,咫尺不辨,第聞濤聲,若風雷之驟至。須臾天明,日乃出。然不遽出也,一線之光,低昂隱見,久之而後升。


  寫日出而這麼平淡溫吞,毫無文采,比起他老師筆底的泰山日出,是大大退步了。所以像王思任寫晚霞那樣感性恣縱的傑作,在明清的文壇簡直不作第二人想。那樣奪目的色感與光感,恐怕要向法國印象派的畫裡去尋匹儔。至於用文字來著色,恐怕也要去羅斯金描摹竇納名畫〈運奴船〉的文章裡,才能見到相似的絢麗了(註 5)。


——一九八二年十一日


附註:


  1. A poem should not mean/But be. (“Ars Poetica”: by Archibald MacLeish)


  2. 可惜這些句子裡有一部分是襲柳宗元的〈袁家渴記〉。茲錄柳文如下,以資參照:「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谿谷;搖颺葳蕤,與時推移。」蘇軾〈石鐘山記〉之句:「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亦為所襲。


  3. 徐霞客曾二遊黃山,第一次在萬曆四十四年(公元一六一六年)。袁枚之遊在乾隆四十八年(公元一七八三年)。


  4. John Constable: The Chinese “have painted for 2000 years and have not discovered that there is such a thing as chiaroscuro.” (Herbert Read: The Meaning of Art.)


  5. John Ruskin: “The Slave Ship” from Modern Painters, Vol. I, Part II, Section V, Chapter 3. 我認為王思任的寫景比羅斯金的更難能可貴,因為他是直接描寫自然,而羅斯金的描寫有大畫家透納(J. M. W. Turner)之同名原畫為本。


摘自《從徐霞客到梵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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