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水呼渡
余光中
一
一千六百西西的白色旅行車,一路上克令亢朗,終於來到盤盤山徑的盡頭,重重地喘了一口大氣,鬆下滿身的筋骨。天地頓然無聲。高島說前面無路了,得下車步行。三個人推門而出,走向車尾的行李箱。高島馱起鐵架托住的顫巍巍背囊,本已魁梧的體魄更顯得幢幢然,幾乎威脅到四周的風景。宓宓拎著兩隻小旅行袋,腳上早已換了雪白的登山鞋。我一手提著帆布袋,另一手卻提著一隻扁皮箱:事後照例證明這皮箱迂闊而可笑,因為山中的日月雖長,天地雖大,卻原始得不容我坐下來記什麼日記。
三個人在亂草的阡陌上蹣跚地尋路,轉過一個小山坳,忽然迎面一片明晃,風景開處,令人眼界一寬,閃動著盈盈欲溢的水光。
「這就是南仁湖嗎?」宓宓驚問。
高島嗯了一聲,隨手把背上的重負卸了下來。這才發現,我們已經站在渡口了。一架半舊的機車斜靠在草坡下,文明似乎到此為止。水邊的一截粗木樁卻不同意,它繫住的一根尼龍白纜斜伸入水,順勢望去,約莫十六、七丈外,那一頭冒出水來,接上對岸的渡樁,正泊著一隻平底白筏。
「恐怕要叫上一陣子了。」高島似笑非笑地說。
接著他深呼吸起來,忽地一聲暴吼。
「令賞!」滿湖的風景大吃一驚,迴聲從山圍裏反彈過來,裊裊不絕,掠過空盪盪的水面,清晰得可怕。果然,有幾隻鷺鷥擾攘飛起,半晌,才棲定在斜對岸的相思林裏。
「令賞!令賞!」又嘶吼起來,繼以一串無意義的怪叫。
「誰是令賞?」我忍不住問道。
「對岸的人家姓林,」高島說著,伸手指著左邊。「看見那邊山下的一排椰樹嗎?對,就是那一排,筆直的十幾根白桿子。林家本來住在椰樹叢裏,後來國家公園要他們搬出去。屋子都拆了,不料過了些時,他們卻在正對面這山頭的後面另搭了一座,住得更深入了。公家的人來找他們,也在這裏,像我這麼大呼小叫,他們卻躲在樹背後用望遠鏡偷看,不理不睬――」
「那我們這樣叫,有用嗎?」宓宓說。
「不一定聽得見,」高島笑嘻嘻地說,「你看見那樹背後的天線沒有?」
順著白筏的方向朝山上看去,草丘頂上是茂密如鬟的相思樹林,果然有一架天線在樹後伸出來,襯著陰陰的天色,纖巧可認。
「他們還看電視嗎?」宓宓不解了。
「看哪,他們有一架發電機。只是沒有電話。」
「沒有電話,太好了。外面的世界就夠不到他們,」我說。
「令賞!令賞!」高島又吼起來。接著他又哇哇怪叫。我和宓宓也加入呼喊。
我的男低音趁著水,她的尖嗓子趁著風,一起凌波而去,去為高島的男高音助陣。靜如太古的湖氣攪得魚鳥不寧,亂了好一陣子。自己的耳朵也覺得不像話,一定冒犯了山精水神了。十幾分鐘後,三個人都停了下來,喉頭澀苦苦的。於是山又是山,水又是水。那白筏依然保持著野渡無人的姿態。
「這比《天方夜譚》的『芝麻開門』辛苦得多了。」我歎道。
「這麼一喊,肚子倒餓了,」高島說,「這裏風太大,不如找地方躲下風,先把午飯解決了再說。要是再喊不應,我就繞湖走過去,半個多鐘頭也應該夠了。」
那一天是陰天,風自東來,不時還挾著毛毛細雨,頗有涼意。我們繞到草丘的西邊,靠樹蔭與坡形擋著風勢,在一叢紫花綠葉的長穗木邊坐下。高島解開背囊,取出一件鵝黃色的大雨衣鋪在草地上,然後陸陸續續,變戲法一般取出無數的東西。燒肉粽、紅龜糕、蛋糕、蘋果、香瓜等等,權充午餐是足夠的了。最令我們感到興趣的,是一瓶長頸圓肚的卡繆白蘭地,和儼然匹配的三隻高腳酒杯,全都敬斜地擱在雨衣上。他為每人都斟了半杯。酒過三巡,大家正醺然之際,他忽然說:
「來點茶吧。」
「哪來茶呢?」宓宓笑問。
「煮啊。」
「煮?」
「對啊,現煮。」說著高島又從他的百寶囊中掏出了一盞酒精燈,點燃之後,再取出一隻陶壺,三隻功夫小茶盅。不一會,香濃撲鼻的烏龍已經斟入了我們的盅裏。在這荒山野湖的即興午餐,居然還有美酒熱茶,真是出人意外。高島一面品茶,一面告訴我們說,他沒有一次登山野行不喝熱茶,說著,又為大家斟了一遍。
草丘的三面都是湖水,形成了一個半島。斜風細雨之中,我起身繞丘而行。一條黃土小徑帶領我,在恆春楊梅、象牙樹,垂枝石松之間穿過,來到北岸。瞥見岸邊的淺水裏有簇簇的黑點在蠢蠢游動,蹲下來一看,圓頭細尾,像兩公分長而有生命的逗點,啊,是蝌蚪。原來偌大的一片南仁湖,竟是金線蛙的幼稚園。這水裏怕不有幾萬條墨黑黏滑的「蛙娃」,嬉游在水草之間和岸邊的斷竹枯枝之下。我趕回高島和宓宓的身邊,拿起喝空了的高腳杯。幾乎不用瞄準,杯口只要斜斜一掬,兩尾「蛙娃」便連水進了杯子。我興奮地跑回野餐地,舉示杯中的獵物。「看哪,滿湖都是蝌蚪!」那兩尾黑黑的大頭嬰在圓錐形的透明空間裏竄來竄去,驚惶而可憐。
「可以拿來下酒呀!」高島笑說。
「不要肉麻了,」宓宓急叫,「快放了吧!」
我一揚手,連水和蝌蚪,一起倒回了湖裏。
大家正笑著,高島忽然舉手示意說,渡口有人。我們跟他跑到渡口,水面果然傳來人語,循聲看去,對岸有好幾個人,正在上筏。為首的一人牽動水面的縴索,把白筏慢慢拉過湖來,緊張的索上抖落一串串的水珠。三、四分鐘後已近半渡,看得出那縴夫平頭濃眉,矮壯身材,約莫四十左右。高島在這頭忍不住叫他了:
「林先生,叫了你大半天,怎麼不來接我們呢?」
「阮籠聽無。」那人只顧拉縴,淡淡地說。
「你要是不送人客過來,咳,我們豈不要等上一下晡?」高島不肯放鬆。
「那有什麼要緊?」那人似笑非笑地說。
筏子終於攏岸了。上面的幾個客人跳上渡頭來,輪到我們三人上筏。不是傳統的竹筏,是用一排塑膠空管編紮而成,兩頭用帽蓋堵住,以免進水,管上未鋪平板,所以渡客站在圓筒上,得自求平衡,否則一晃就踩進湖裏去了。同時還得留意那根生命線似的縴索,否則也會被它逼得無可立腳,翻入水中。就這麼,在高島和林先生有一搭沒一搭的鄉音對話之中,一根細縴拉來了對岸。
二
林家住在一棟磚牆瓦頂的簡單平房裏,屋前照例有一片曬穀場,旁邊堆些破舊的家具,場中躺著兩隻黃狗,其一跛了右面的後腿,更有一群黑毛土雞遊走啄食。曬穀場的一面接著南仁湖的小灣,近岸處水淺草深,有點像沼澤;另一面是一汪池塘,鋪滿了睡蓮的圓葉,一莖莖直擎著的蓮花卻都緊閉著紅瓣,午寐方酣。在外湖與內塘之間,有一條雜草小埂。我們一路踱過去,便走到一個坡腳,爬上坡去,是青草芊芊的渾圓丘頂,可以環顧幾面的湖水。
正是半下午,天氣仍是涼陰陰的,吹著東北風,還間歇飄著細雨。我們繞著草坡,想把南仁湖看出個大致的輪廓來,卻只見山重水複,一覽無盡。真羨慕灰面鷲與鷺鷥能夠憑虛俯眺,自由無礙地巡遊。南仁湖不能算一個大湖,但是水域縈迴多灣,加以四周山色連環,卻也不像小湖那麼一目了然。湖岸線這麼曲折,要是徒步繞湖一圈,恐怕得走一整個下午;何況有好幾段草樹綢繆,荒徑若斷若續,忽高忽低,未必通得過去。
高島入山多次,地形很熟,正為我們指點湖山風景,宓宓忽然說:「對面有人。」大家眺向北岸,灰褐色的土地祠邊果然有人走動,白衣一閃,就沒入了樹影。
「會是誰呢,在這山裏?」我問。
「可能是來研究生態的什麼專家,」高島說,「有些教授一來就住上十天半個月……咦,那不是灰面鷲嗎?還是一對呢!這種鳥十月間多從滿州過境,現在已經是十月底,快過了。」
大家正在追蹤鳥影,一面懊惱沒帶望遠鏡來,隔湖又傳來人聲。那是女人的聲音,像在吆喝什麼。北岸的斷堤埂上出現一個人體,個子不高,一疊連聲,正把一頭大水牛趕下水來。
高島笑起來說:「那是林家的嫂子,要把那頭牛趕過這邊來。」
「牠會游水嗎?」宓宓訝然。
「怎麼不會?是水牛呢。」
那牛果然下了湖,龐然的黑軀已經浸在水中,只露出一弧背脊和仰翹的鼻頭,斜裏向窄水近岸處泅了過來,七、八分鐘後竟已半渡。那路線離我們立眺的山坡約有百多公尺,加以天色陰陰,覻不很真切,只能憑那一對匕首似的大彎角,來追認牠頭的擺向。大家都稱讚那水牛英勇善泅,高島尤其笑得開心。這時,牠卻停了下來,只探首出水,一動也不動。
「牠一定是在水淺的地方找到了歇腳石,」我說。
「湖水並不深,所以渡筏也可以用竹篙來撐,」高島說。「這南仁湖的水面已有海拔三百十幾公尺了,只因為圍在山裏,看不出高來。」
正說著,對岸的人影在土埂上跑上跑下,又吆喝起來。水面那一對牛角擺了一下,向前移動起來,有時候似乎還回過頭去,觀望女主人的動靜。女主人繼續喝叱,不容牠猶豫。終於水牛泅到了湖這邊來,先是昂起了崢嶸的頭角,繼而露出了大半個軀體,卻並不逕上岸來,只靠在樹根畢露的黃土斷崖下,來回地扭著身子。
「那是在磨癢,」高島說:「泡在水裏,不但舒服,還可以擺脫討厭的牛虻。哈哈,你看那頭牛,根本不想回家來!」
對岸的女主人儘管聲嘶力竭,那頭牛卻毫不理會。這一主一畜和我們之間,形成了一個鈍角三角形,而以牛為鈍角。一幕事件單純而趣味無盡的田園諧劇,就這麼演了半個多小時,丘頂的我們是不期而遇的觀眾。高島樂得咧嘴直笑,說僅看這一齣,今天就沒白過。最後,那女人放棄了驅牛的企圖,提高了嗓子喊她的丈夫。
「她家隔著一個山坡,」高島說:「天曉得她丈夫什麼時候才過來渡她。我們中午足足喊了一個多鐘頭呢。」
可是這一次白筏卻來得很快,筏首昂起,一排紅帽蓋在青山白水之間分外醒目。高島一看見,便高興地大叫:
「林先生,渡我們過去!」
那矮壯的篙夫轉過頭來,看到我們,便把遲緩的筏子斜撐過來。十幾分鐘後,我們都跳上了筏子。篙夫把丈八竹篙舉過我們的頭頂,一路滴著湖水,向左邊猛地一插、一撐,把筏首又對回他「牽手」的方向。白筏朝北岸慢吞吞地拍水前進。四山的蟬聲噪成一片。
「那隻牛鬧什麼脾氣呀?」高島問那濃眉厚脣的篙夫,「林嫂趕了半天,都不肯上岸來。」
篙夫並不立刻回答,只管轉頭去瞅那崖下的畜牲,才慢吞吞地說:「早起為牠穿了鼻子,牠有點受氣。」
「你們籠總有幾隻牛?」宓宓問。
問話吊在半空,隔了一會,才吐出答案:「十幾隻。」
三
渡過北岸,一行三人沿著湖水向右手曲折走去。高島堅持北岸更好,因為地僻路荒,人跡罕至,而且林木較密,也較原始。南仁湖四周真是得天獨厚的青綠世界,由迎風的季風林所形成,為島上僅存的低海拔原始林區。相思樹、珊瑚樹、象牙樹、青剛櫟、長尾栲、紅校欑等,叢叢簇簇,密佈在多風的山坡,更與大頭茶、大葉樹蘭一類較矮的樹雜伴而生,翠蔭裏還蔽護著無數的蕨類。這一千多公頃的綠色處女地,文明的黑腳印不許魯莽踐踏的生態保護區,倖存於煙囪、挖土機、擴音器之外,為走投無路的牧神保留一隅最後的故鄉,讓飛者飛,爬者爬,游者從容自在地搖鱗擺尾,讓窒息的肺葉深深呼吸,受傷的耳朵被慰於寧靜,刺痛的眼睛被撫於翠青。
從南岸看過來,北岸這一帶特別誘人,因為密林開處有一片平曠的草原,緩緩斜向湖水,盈眼的芊芊呼應著近岸而出水的螢藺。那樣慷慨而坦然的鮮綠,曾經在什麼童話的第幾頁插圖裏見過,此刻,竟然隔水來招呼我的眉睫。無猜的天機,那受寵的驚喜正如一隻蜻蜓會停在我的腕上。從南岸看過來,黑斑斑一簇,周圍灑落了一點點乳白,對照鮮明,正是起落無定的鷺鷥依傍著放牧的水牛。這黑白的對照,襯著柔綠的舒適背景,卻被鬱鬱蒼蒼的兩岸坡岬,一左一右地遮去大半,似乎造化也意有所鍾,捨不得一下子就讓我們貪婪無饜的眼睛偷窺了這天啟的全貌。於是我們決定北渡,去探那牧神的隱私。
今夏一場韋恩颱風,肆虐的痕跡就在這世外的山裏仍處處可見。最顯眼的是縱橫的斷枝,脆的,一截截吹落在湖岸,堅韌的,像竹,則斷而不脫,仍然斜垂在主幹上,露出白心。我向叢竹裏折取了一根三尺多長的金黃斷枝,揮了幾下,細長俐落而有彈力,十分得手。於是一路揮舞著,見到順手的斷枝,便瞄準重心所在,向湖上挑去,竟也玩得很樂。高島則背著一應俱全的攝影器材,領著宓宓在前頭,正在端詳湖景,要挑一處角度最好的「風景眼」,去擒粼粼的水光,稠稠的樹色。若是忽然瞥見一閃白鷺掠波而去,或是映水而立,或是翩翩飛翔,要擇樹而憩,就大呼驚豔,興奮地舉機調鏡,總是遲了半拍,逝了白影。
突然又傳來宓宓的驚呼,那聲音,不像驚豔,倒像驚魘。我嚇了一跳。接著高島也叫了起來,但驚喜多於驚惶:
「一定要拍下來!」他再三嚷道。
我揮動竹枝趕上前去。轉過一個黃土坡,眼前忽然一暗。背著薄陰的天色和近乎墨綠色的密樹濃陰,頭角崢嶸,體格龐沛,順著坡勢佈陣一般地,屹立著一群黑壓壓的水牛。未及細數,總有十幾座吧,最高處的一匹反襯在天邊,輪廓更是突出。最令人震撼的,是群牛一起回過頭來朝著我們,十幾雙暴眼灼灼瞠瞪而來。這景象不能說怎麼可怖,但是巍巍的巨物成陣,一口氣擋住了去路,卻也令人不能不凜然止步。
「快照啊,」我催他們,「趁牠們一起都對著我們。」
牛群對我們的集體注視,令我們感到處於焦點的緊張,同時牠們那種不約而同的專注神態,又令人覺得好笑。兩人手忙腳亂地拍了幾張「牛陣圖」之後,我們一個向後轉,終於在那許多雙目光的睽睽之下,撤退了。
「要是真面對著田單的火牛陣,才可怕呢。」我說著,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一起沿著北岸向西走。湖邊的一條黃土小路,左迴右轉而且起伏不平,一會兒是窄埂,一會兒是斷徑,也不見有什麼人來往,野草卻踐得殘缺不全。近岸處的樹叢下,時或令人眼睛一亮,不是匍地而開的怯紫色蝶豆花,便是粉紅色的馬鞍藤。最後來到一片開曠的草地,高島和宓宓便忙於張設三角架,測光,對鏡,要把南仁湖的隱私之美伺機攝下,好帶到山外的人間去作見證。我就在水邊找到一截粗拙的樹枝,坐下去,靜觀黑嫩的蝌蚪,有的擺尾來去,有的伏臥如寐,風來時也隨波晃漾,起伏不已。可以想見明年春天,蛙喧的聲勢有多驚人。現代的都市人對山林和田野越來越患鄉愁,雖然可以在牆上掛幾張風景來望梅止渴,效果究竟還不夠生動。其實錄音帶這麼發達,為什麼沒有人把蛙鳴、蟬嘶、鳥叫、潮囂之類的天籟一一錄下,來解城棲者可憐的耳饞?要是有這種錄音帶就好了,我們就可以在臨睡前播放,輕輕地,像是來自遠方,然後就在滿塘的閣閣蛙唱裏,入了仲夏夜之夢。
蝌蚪的尾巴這麼長,游動時抖得變成一串S形,十分有趣。我忽然心動,便把折來的黃金竹枝探入水裏,去逗弄這些黑蛙娃。看牠們奔來竄去的樣子,真是好玩。這些黑娃娃結構單純,都是一粒大頭的後面拖著一條長尾巴,像一條黑豆芽。那橢圓的滑頭不怎麼好玩,一來因為太小,二來因為怕傷了牠。那搖擺不定的尾巴卻誘人去戲弄。漸漸地,我學會了一招絕技,就是用竹枝的細尖把黑蛙娃的尾巴按在土岸上。牠一驚,必定使勁抖尾巴,當然掙不開了。然後你一鬆竹枝,牠立刻擺尾急竄,向深處潛逃,那情景十分可笑。不過黑蛙娃尾滑滑,又特別警覺,要能將牠夾個正著,一舉擒住,卻也不容易。平均十次裏面,最多命中一次。開始我深怕牠一掙扎便掉了尾巴,那就太殘忍了,後來發現那尾巴堅韌得很,怎麼扭掙都不要緊,就放心玩下去了。就這麼,竟玩了近一小時。
水面下幾寸之內的淺處,是黑蛙娃集體遊憩的幼稚園,說得上是萬頭攢動。水面上,踏著空明的流光來去飄忽的獨行客,卻是水蜘蛛。無論你怎麼定神追蹤,再也看不清牠迷離的步法究竟怎樣在演變,只覺得牠的怪異行程像鬼在下棋,落子那麼快,快過蜻蜓點水,一霎時已經七起八落,最後總是停在你的目光之外。更怪的是,一般的水蜘蛛都有八隻腳,南仁湖上的卻只有四隻,而且細得像頭髮,膝彎幾乎成直角,身軀也細瘦得不可思議,給我的感覺,正如一組詭譎的幾何線條掠水而過。
暮色從湖面躡來,也是一隻水蜘蛛。什麼時候湖面已經漸漸暗下來,抬頭一看,因為天色已經在變色了。這才發現高島已經在收三角架,宓宓在草地背後的土埂上喊我。「該回去了。」高島也說。三個人便沿著湖岸向東走,目標是斷堤近處一根繫了縴纜的木樁。
「白鷺!」宓宓叫起來。
兩隻鷺鷥一前一後,從斷堤裏面幽深的湖灣飛來,雖然在蒼茫的暮色中,襯著南岸鬱鬱莽莽的季風林,仍然白得豔人眼目。那具有潔癖的貞白,若是靜綻如花,還不這麼生動,偏偏又這麼上下飄舞,比白蝶悠閒,比雪花有勁,就更令人目追心隨,整個風景都活潑起來了。雙鷺飛到南岸渡頭上面的樹叢,就若有所待地慢慢迴翔起來。
「哇,你們看哪!」高島大叫。
從暮色深處,湖的東端,無中生有地閃出四、五隻,七、八隻,不,十幾隻白鷺鷥來,一時皓皓晃晃的翅膀紛紛飄舉,那樣高雅而從容,雖然凌空迅飛,卻寧靜無擾,彼此之間的位置也保持不變,另有一種隱然的默契和超然的秩序。而白羽翩翩從暗中不斷地招展而來,「靈之來兮如雲」,直到我估計歸林的群鷺,在對岸的樹梢起起落落,欲棲而不定欲飛而又迴旋,至少有五十多隻。不久,天色便整個暗下來了,雲隙間幾片灰幽幽的光落在湖面,反托出群山的倒影,曖昧得令人不安。夕愁,就是這樣子嗎?我們站在渡頭,等待中,面前這一片湖水愈加荒僻,而浮出水面的,不是山,不像是山了,是蠢蠢的獸。
「他一定忘記我們還在這邊了,」高島說著,大吼一聲:「令賞!」
迴聲在亂山中反彈過來,虛幻而異怪,所有的精靈只怕都驚動了。背後的密林裏傳來不知名的吟禽,一串三個音節,不能算怎麼恐怖,卻令人有點心虛。宓宓和我也發出怪叫來助陣,一時黑暗的秩序大亂。
「令賞!」群山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
我還想借水光看腕錶已經幾點了,卻什麼也看不清。這麼喊喊停停,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水面上傳來人聲,像是兩個人在說話。
「令賞!」高島大叫。
「來了,」是篙夫在回答。
不久傳來了水聲,想是竹篙撥弄出來的,入水是波的一刺,出水是一串水珠落回水中。水聲和人語漸漸近來,渾渾然筏子的輪廓也在夜色中蠢蠢出現。終於筏子攏岸,昏黑中,我們粗手笨腳地都踩了上去,把自己交給了叵測的湖水。人影難辨,只能從語音推測,在筏首撐篙的是林先生,在筏尾撐的是他的兒子。不由自主地,我想起陰間擺渡的船夫凱倫(Charon)。
四
從飢寒交迫的戶外夜色裏回到林家的平頂舊厝,在日光燈下享用熱騰騰的晚餐,分外感到溫暖。林厝一共分成四間,正中的堂屋有香案與神龕,供著媽祖,牆角卻架著彩色電視機,臺北的歌星正在螢光幕上顧盼弄姿。向右是一間飯廳,後門開出去,是一口石井,笨重的抽水機可以咿啞打水。向左是一間木板隔成的睡房,一張大床三面抵住牆壁,佔去房間的三分之二,也是用硬木板鋪成,上面只蓋了一層單薄的墊褥。主人指定我們住這一間,我們的晚餐也就在這一間吃。就著一張小桌子,高島和宓宓坐在床沿上,我則打橫坐在凳子上。
一切都很簡陋,桌上的晚餐卻毫不寒酸。一大湯碗的草魚,一碗筍,一碗青菜,一盤田螺,圍著中間的一大鍋燒酒雞,三個人努力加餐,仍然剩下了一大半。尤其是那一鍋雞湯,恐怕足足倒了一瓶米酒,燒的是一整隻土雞。每個人至少喝了兩碗湯,至於雞肉,卻燉得不夠爛熟,嚼得有點辛苦。因為酒濃,不久我便醺然耳熱起來。雞,是自己養的。菜,是自己種的。筍和田螺都是天生。魚呢,滿滿的一湖活跳生鮮,只要你撒下網去,絕不會讓你空網而歸。搖鰭擺尾的鱗族裏,有鯽魚、鱔魚,還有塘虱魚。
微酡的醉意下,高島提議去渡口的山坡上看那些歸巢的白鷺。
「這麼晚了,看得到嗎?」宓宓有點疑惑。
「哦,看得到的。一嚇,就飛起來了。」高島保證。
「這麼黑,怎麼找路呢?」她說。
「有燈呀!」高島說著,回身向床上的背囊裏掏出一支電筒,和一個像小熱水瓶的盒子,只一擰,那盒子就驀地劇亮起來,淨白的光泛了一室,耀人眼花。高島得意地笑說:「這是強力瓦斯燈,我特別帶來的。」
於是宓宓拿著電筒,高島舉起明燈,三人興致勃勃地再出門去。走過曬穀場,剛踏上瘦脊嶙嶙的土埂,宓宓忽然驚呼:「開了,你們看!」大家轉頭一看,跟滿塘眼熱的嫣紅打了個照面,齊齊叫了起來。日間含羞閉瓣午睡酣酣的幾百朵睡蓮,竟全都醒了過來,趁太陽不在家,每手擎著一枝,舉行起燭光夜會來了。經我們的瓦斯燈煌煌一照,滿塘的紅顏紅妝一時都回頭相望。寂靜中,只聽見瓦斯迎風的炙響,青蛙跳水的清音。
驚豔一番之後,意猶未盡,只好別過頭去,向坡上攀爬。四周一片黑,高島手中的光亮像一盞神秘的礦燈,向煤坑的深處一路挖去。到了坡頂,喘息才完,四周闃寂無聲,只有瓦斯燈熾烈旺盛地嘶嘶響著。湖山渾然在原始的黑沉沉裏,從石板屋到滿州,從南仁山到太平洋岸,十幾公里的生態保護區,只有這一盞皎白的燈亮著,暗中,不知道有多少驚寤的眼瞳向它轉來,有的瞿瞿,有的眈眈,向這不明來歷的發光體注目而視。眾暗我明,我們是焦點,是靶心,太招搖了,令人惴惴不安。
「飛起來了!」宓宓叫道。「一起飛起來了!」
說著她揮動電筒長而細的劍光,去追蹤滿空竄擾的翅膀。幾十隻驚起的棲鷺從草坡另一面的密林梢頭,激湍迴瀾一般地四瀉散開,在夜色裏盲目地飛逐來去,無數亂翼在電筒的窄光裏一閃而逝。儘管如此,這一切卻在無聲中進行,沒有一聲鳥呼,像一場啞夢。
突然,高島把瓦斯燈熄掉,黑暗的傷口一下子就癒合了。只剩下宓宓的窄劍不時揮動著淡光,在追捕零星的鷺影。晚上九點鐘的樣子,四圍的山脊起伏,黑茸茸的輪廓抵在灰黯黯的夜空上,極其陰森曖昧,難以了解。勁風從東邊吹來,那是太平洋浪濤的方向。隔著東岸的丘陵當然聽不見潮水,天地寂寞,即使用一千隻耳朵諦聽,十里之內,也只有低細的蟲吟。
五
再回到林家厝,宓宓和我都有點累了。高島卻精神奕奕,興致不減,又從他的百寶囊中取出土紅的茶壺和三隻小茶盅,點起酒精燈,煮起烏龍茶來。他再三強調,人山旅行不可不帶茶具,更不可不喝熱茶。一面說著,一面為我們斟滿泡好了的烏龍,頓時茶香盈座。宓宓淺啜了一口說道:
「這麼濃的茶,我不敢多喝,怕睡不著。你又喝茶又喝酒,高先生,一切都揹在背包裏,不怕重嗎?」
「這些行頭加起來也不過二十公斤,算得了什麼?」高島說著,瞪大了圓眼,一揚眉毛,自豪地笑了起來。「我做了好幾年的高山嚮導,這一切早就慣了。也不記得帶過多少登山隊了,下雪,颳風,什麼都遭遇過,尤其是下雨,一下大雨就會發山洪。有時候困在雨裏,只好在帳篷裏一夜睡在水上,禱告整個通宵。」
「聽說你救過好多人呢,」宓宓說。
「那本來就是嚮導的責任,」高島輕描淡寫地說。「有一次冒著暴雨,登山隊裏一個女孩子吵著要自己先回去,再勸也沒用。果然,跌下了山去,跌到一半斷了腿,再翻身又滾了下去,成了重傷。她要求大家讓她死掉,因為斷骨錯在肉裏,不能再移動,太痛苦了,又怕會終生殘廢。我把她勸得心回意轉。大家輪流抬她下山,沒有誰不累得死去活來。」
「真是太慘了,」宓宓說。「後來呢?」
「後來總算醫好了,年輕嘛。」
「臺灣的山難事件也真多,」我說。
「不外是準備不夠,經驗不足,失去聯絡,而且不信嚮導的話……」
大家笑起來。宓宓又問高島是不是常不在家。
「是啊,」高島眉毛一揚。「三天倒有兩天是出門在外,以前是做高山嚮導,現在是為了攝影。照相的人不像你們詩人可以在家裏吟風弄月,我們只有到處去尋找鏡頭,有時為了等一次驚天動地的浪花,要在海風和鹹水裏……」
「攝影家必須深入自然,深入民間,」宓宓大發議論,正待說下去。
「攝影家是一種特殊的旅行家,」我搶著說。「他不但要經營空間,更要掌握時間。世上一切啟示,自然所有的奧妙,只展向耐久的有心人,他是美的獵者。徐霞客要是有一架奧林匹斯……」
「說得好,說得好!」高島大笑。
「攝影家一定要身體好,」宓宓說。「你認得莊明景嗎?對呀,就是拍黃山的那位。為了要拍落日從山谷的缺口落下,他請嚮導把自己綁牢在松樹上,以防跌下山去。」
「我的身體從不生病,」高島認真告訴我們。「以前我常練瑜伽術,可以倒立好半天。有一年冬天,有個和尚跟我打賭,兩人把上身脫光了,倒立在風裏,引來好多人圍觀,最後那和尚凍得受不了,只好認輸。哪,像這樣——」
說著他果真在床上一個倒栽,豎起蜻蜓來。他豎得挺直,過了幾秒鐘,又放下腿來,兩膝交盤在一起,最後把下半身向前折疊過來。這麼維持了一陣,才一一自行解開,恢復原狀。宓宓和我鼓掌喝彩。
「再來一杯茶吧,」高島略略喘息之後,又為我斟了一杯。
大家真也累了,就勢都躺了下來,睡在硬板的大通鋪上。宓宓在我左手,高島在我右側,不一會,兩人都發出了鼾聲,一個嚶嚶,一個咻咻,嚶吟在左,咻哦在右,此起彼落,似乎在爭頌睡神。只剩我獨自清醒地躺著,望著沒有天花板的屋頂,樑木支撐,排列著老厝的脊椎。燈暗影長,交疊的樑影裏隱隱約約都是灰褐的傳說。這樣的屋頂令我回到了四川,回憶有一種瓦的溫柔。
就這麼無寐地躺在低細的蟲聲裏,南仁湖母性的懷中,感到四川為近而臺北為遠。臺北和我已變得生疏,年輕時我認得的臺北愛過的臺北,已經不再。廈門街的那條巷子,我曾經歌頌過無數次的,現在拓寬了,頗有氣派,但我的月光長巷呢,三十年的時光隧道已成了歷史,只通向回憶。
經過了香港的十年,去年回來,說不上「頭白東坡海外歸」,卻已是另一個人了。我並沒有回到臺北,那回不去了的臺北,只能說遷來了高雄。奇異的轉化正在進行,漸漸,我以南部人自命,為了南部的山海,和南部的一些人。相對於臺北的陰鬱,我已慣於南部的爽朗。相對於臺北人的新銳慧黠,我更傾心於南部人的鄉氣渾厚。世界已經那麼複雜,鄰居個個比你精細,錙銖必較,分秒必爭;能有一個憨厚些的朋友,渾然忘機地陪你煮茶看花,並且不一定相信「時間即金錢」,總令人安心,放心,開心。我來南仁湖山,一半出於老派的煙霞之癖,什麼鷗盟鷺約之類的逸興,一半卻是新派的生態保護,對種種汙染與破壞的抗議。深人原始的山區,原為膜拜牧神而來。不料嚮導我來的人,出山入水,餐風飲露,與萬物共存而同樂,童真未喪,本身已經是半個牧神了。說不定就是牧神派來的吧,或者,竟是牧神自己化裝下山的呢?
高島翻了一個身,夢囈含糊,也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五日
摘自《隔水呼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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