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瓜蘇拜瀑記
余光中
一
巴西航空公司雙十字標記的班機終於穿透了大西洋岸的陰霾,進入巴拉納州(Parana)亮藍的晴空。里約熱內盧早落在一千公里外,連庫里替巴(Curitiba)也拋在背後了。九點剛過,我們在藍天綠地之間向西飛行,平穩之中難抑期待的興奮。現在飛行高度降了許多,只有幾千英尺了,下面的針葉森林無窮無盡,一張翠綠的魔毯,覆蓋著巴西南部的巴拉納高原。但大地畢竟太廣闊了,那綠毯漸漸蓋不周全,便偶然露出幾片土紅色來對照鮮麗。定睛看時,那異色有時長方而穩固,顯然是田土,有時卻又蜒蜒蜿蜿像在蠕動,令人吃驚,竟是流水了。想必那下面就是依瓜蘇河為了巴拉納河的召喚正滔滔西去。河床顯然崎嶇而曲折,因此湍急的紅水在我的左窗下往往出而復沒,斷續無常。
天恩從我肩後也窺見了幾段,興奮了起來。出現在右窗的時候,鏡禧和茵西為了追尋,索性站了起來。只恨機窗太窄,鏡禧帶來的十倍望遠鏡,無地用武。那有名的大瀑布,始終沒有尋著。
飛機畢竟快過流水,十點左右,我們降落在依瓜蘇河口市(Foz
do Iguacu),也就是依瓜蘇河匯入巴拉那河之處。導遊奇哥如約在機場迎接我們,把我們的旅館安排好了,逕就駕車載四人去大瀑布。車向東南疾駛,很快就進人依瓜蘇國家公園,十八公里之後,在依瓜蘇河東岸的觀瀑旅館前停了下來。回頭看時,樹陰疏處,一排瀑布正自對岸的懸崖上沛然瀉下。
二
猝不及防,一整排洪瀑從六、七百公尺外的懸崖,無端地囂囂沖下。才到半途,又被突出的岩棚一擋一推,再擠落一次,水勢更加騷然,猛注在崖下的河道裏,激起了翻白的浪花,茫茫的水氣。兩層落水加起來,那一排巨瀑該有十六、七層樓那麼高,卻因好幾十股平行地密密墜落,寬闊的宏觀反而蓋過了高懸的感覺。若是居高臨下,當可橫覽全景,但是河中隔著林深葉密的聖馬丁島,近處又有岸樹掩映,實在無法一目了然。
「別想一覽無遺,」嚮導奇哥說,「這瀑布大得不得了,從魔鬼的咽喉到這一端的汗毛瀑,排成了兩個不規則的馬蹄形,全寬接近兩英里。我是沒有數過,據說一共是兩百七十五條瀑布......」
「那麼密,怎麼數呢?」茵西說。
「我看是不到一百條吧?」鏡禧放下他的大型望遠鏡。
「什麼話?」奇哥有點不耐煩了,「你們還沒開始呢,裏面還深得很,每轉一個彎就發現一排。跟我來吧。」
我們跟著奇哥,沿著河邊石砌的步道,拂著樹影,逆著水聲,一路向上游走去。十一月底,在這南半球的低緯,卻正是初夏天氣。近午時分,又是晴日,只穿單衣就夠了。攝氏二十三、四度的光景,因為就在澤國水鄉,走在豔陽下,不覺得悶熱,立在樹陰裏也不覺得太涼。奇哥一面在前帶路,一面為我們指點風景:
「依瓜蘇(Iguacu)的意思就是『大水』;依,是水;瓜蘇是大——」
「咦,水不是阿瓜(agua)嗎?」我納罕道,「西班牙文跟葡萄牙文都是一樣的呀!」
「不是的,『依瓜蘇』不是歐洲話,而是巴西南部和巴拉圭一帶的土語。這裏的土人叫瓜拉尼(Guarani),是南美印地安人的一族——」
「管它是哪裏的話,無非是瓜里瓜拉。」天恩忍不住說。
「對呀!」我附和道。「巴拉圭,烏拉圭,瓜地馬拉,尼加拉瓜,巴拿馬,馬拿瓜——」
茵西笑了起來。奇哥卻一臉正色說:「這條依瓜蘇河也是一條國界,哪,對岸就是阿根廷了。那一邊也是阿根廷的國家公園,明天我們還會去對岸看瀑布。兩百多條呢,大半都在對岸,所以看瀑布最好在巴西,探瀑布,卻應該去阿根廷。」
「正像近探尼亞加拉大瀑布,要在美國,」我說,「遠觀呢,卻要去加拿大對岸。」
奇哥點點頭說:「可是有一點不同:美國人和加拿大人都叫它做
Niagara Falls。這依瓜蘇瀑布,巴西人叫做 Saltos
do Iguacu,阿根廷人卻叫
Cataratas del Iguazú.」
天恩十分欣賞西班牙文的音調,不禁鏗鏘其詞:「Las
Cataratas!真是傳神,比英文的
Cataracts 氣派多了。」
儘管這麼說笑,大家的耳目並沒閒著,遠從一千四百公里外飛來,原為看一條大瀑布,卻沒有準備看到這麼多條,這麼多股,這麼多排,這麼多分而復合,合而再分的變化與層次:有的飛濺著清白,有的挾帶著赤土,有的孤注一擲,有的連袂而降,有的崖頂不平、只好分瀉而下,有的崖下有崖、只好一縱再縱,更有的因為高崖平闊,一瀉無阻,於是數十股合成一大片,排空而落,像一幅飄然的落地大窗帷。至於旁支散股,在暗赭的亂石之間蜿蜒著纖秀的白紋,更不勝數。最奇特的是依瓜蘇河挾其紅土,一路曲折地迴流到此,河面拓得十分平闊,忽然河床的地層下陷,塌成了兩層斷崖,每一層都形成兩個巨弧,每一秒鐘,至少有六萬兩千立方英尺的洪湍頓失憑依,無端地被推擠下去,驚瀑駭潮撞碎在崖下,浪花飛濺,蒸騰起白茫茫的雨霧。那失足的洪湍在一堆堆深棕色的玄武岩石陣中向前洶湧,爭先恐後,奔成了一片急灘,不久就到了第二層斷崖,什麼都不能保留了,只有全都豁出去,潑出去,奮身一躍,再劫之後,脫胎換骨,修成了下游。就這麼,一條河的生命突然臨難,化成了兩百多條,在粉身碎骨間各找出路,然後在深長的狹谷裏,盤渦迴流,紅漿翻滾著白浪,匯成了一道新河。
也就這麼,我們不但左顧右盼,縱覽一條河如何化整為零,橫越絕境的驚險戲劇,還要俯眺谷底,看斷而再續的下游如何收拾亂流,重整散股再出發的聲勢。而遠遠近近的騷響,那許多波唇水舌,被絕壁和深谷反彈過來,混沌難分,成了催眠的搖撼。
我們沿著河邊的石徑向瀑布的南端走去,遇有突出的看臺,便登臺看個究竟。但限於地形,蔽於樹陰,要盡窺全景絕無可能,聖馬丁島已落在右後方,漸漸接近南端的「魔鬼咽喉」(La
Garganta del Diablo)了。奇哥指著斷谷的盡頭說:
「那就是魔鬼的咽喉了。」
但見水氣沸沸滾滾,不斷地向上升騰,變幻多端的氣柱有五十層樓那麼高。可以想見崖腳下面的急湍瀉瀑,顛倒彈跳,攪搗成怎樣的亂局。那該是怒水跟頑石互不相讓,乃掀起最劇烈的爭辯,想必是激動極了,美得多麼陽剛。可惜只見氣氛,見不到表情了。如果那斷崖的盡頭是魔鬼在張喉吐咒,口沫濺灑,則下面這滿澗的紅濤黃漿,翻滾不盡,正是巨魔在漱口。
半天不見鏡禧跟上來,回頭找時,原來他正用望遠鏡在掃描天空。順著他的方向仰視,只見三兩兀鷹在高處盤旋。
「你在看老鷹呀?」茵西問他。
「簡直有幾百隻。」鏡禧說。
「哪來幾百隻呢?」天恩不解。
「好像是燕子,」鏡禧像在自言自語。
大家再仰面尋時,襯著豔晴的藍空,果然有一群鳥在互相飛逐,那倩俏飄忽的黑影,真像燕尾在剪風。
「也許是燕子啊!」茵西說。
「是燕子。」奇哥回過頭來,肯定大家的猜想。
「一覽不盡的大瀑布,」我說,「加上滿天的燕子,還有這滿山的竹子,怪不得張大千要住在巴西了。」
水聲更近,已經聞得到潮潤的水氣。再一轉彎,竟到了斷弧窄崖的邊上,已無石徑可通。彎彎的一大排瀑布如弓,我們驚立在張緊的弦上,望呆了。灌耳撼頰的潑濺聲中,只見對岸的眾瀑赫然攔在右面,此岸的排瀑更逼在額前,簡直就破空而墮,千舌流暢的雄辯滔滔,飛沫如雨,兜頭兜臉,向我們漫天灑來。宛如夢遊,我們往坡下走去,靠在看臺的木欄上,仰承著那半空的奔湍出神,恍若大地正搖搖欲沉,而相對於急瀑的爭落,又幻覺水簾偶見疏處,後面的玄武褐岩似乎在上升。睜大了眼睛,豎直了耳朵,我們卻被水聲和水勢催眠了。
「你看燕子!」茵西一聲驚喜。
幾隻燕子掠過河面飛來,才一旋身,竟向密瀑的疏隙撲去,一眨眼就進去了。輕巧的黑影越過整幅白花花的洪流,一閃而逝,簡直像短打緊紮,高來高去的飛俠。
「燕子窩一定在崖縫裏了。」鏡禧讚歎。
「有這麼大的瀑布守洞,」天恩說,「還怕誰會進去呢?」
一家賣紀念品的小店蜷縮在瀑布腳邊,像一枚貝殼。大家鑽進殼去,買了幾張照片,然後乘店旁的玻璃電梯,攀升到崖頂,回到上面的平地。回頭再望時,剛才那一整排洪湍轟轟,竟已落到腳下,露出崖後高曠的臺地,急流洶洶,正壓擠而來,作前仆之後繼。但是更遠處,依瓜蘇河的水面卻平靜漫汗,甚至漣漪不驚,全然若無其事。
三
當天晚上,回到河口市的旅館,疲倦而興奮。那麼多的經歷與感想,雖已匆匆吞下,一時卻難消化。不理南半球的夏夜有多少陌生的星座在窗外誘惑,我靠在床頭,把帶去的地圖和導遊手冊之類細讀了一遍,有關這依瓜蘇大瀑布的身世,特別注意到以下幾點:
依瓜蘇河從大西洋岸的山區倒向內陸西流,源頭海拔逾九百公尺,但匯入巴拉納河的河口時,海拔已不到一百公尺,落差不小。地勢最懸殊的一段,正在大瀑布處,整條河在寬闊而曲折的斷崖邊上毅然一躍,就落進六十多公尺下的峽谷裏去了。純以高度衡量,依瓜蘇比起世界最長的天使瀑布(Angel
Falls Venezuela)一落九百八十公尺來,當然不算高。但是瀑布有一個原理,就是高則不旺,旺則不高。天使高而不旺,屬於高山瀑一型。依瓜蘇旺而不高,乃是高原瀑布,跟美國的尼亞加拉同為一型。
但是瀑布的大小不僅要看高度,更應計較水量,也就是每秒的流量,通常是算立方英尺。若從流量比較,依瓜蘇瀑布每秒是六萬二千立方英尺,尼亞加拉瀑布的馬蹄鐵瀑是每秒五萬至十萬立方英尺,而其美國瀑則為每秒二萬立方英尺。上游漲水時,馬蹄鐵瀑可以暴增到每秒二、三十萬立方英尺,依瓜蘇則多達四十五萬立方英尺。至於寬度,尼亞加拉的雙瀑加起來才三千五百英尺,依瓜蘇卻寬達一萬三千英尺;而高度呢?依瓜蘇的二六九英尺也超過尼亞加拉的一六七英尺許多。
驚人的是,這麼壯闊而豐盛的依瓜蘇,即使在巴西一國之內,也不算獨步。除了千崖齊掛的這一片「洪水」,和它湍勢爭雄的大瀑布,至少還有四處。其中瓜伊拉(Guaira
or Salto das Sete Quedas)亦稱「七層瀑」,就在這條巴拉納河上溯兩百公里,不但高度三七五英尺,而且寬達一萬五千九百英尺,流量每秒四十五萬立方英尺,氾洪的尖峰甚至每秒傾瀉一百七十五萬立方英尺之旺,真是眾瀑之尊了。
但是這一切的神奇宏偉之中,有一件事卻令我掩卷悵悵,不能自遣。因為這驚天動地的壯觀,無論聲色如何俱厲,正如其上映漾的一弧水虹,並非不朽。放在地質學的年代裏,一條瀑布的生命何其短暫。姑且不論尼亞加拉了,只因冰層自中緯消退,它的誕生不過是一萬二千年前的事情。即連非洲和南美的浩浩巨瀑,儘管已流了兩百五十多萬年了,最後仍會消磨於時光,被自己毀掉。只因瀑布的一生是一場慢性的自殺,究竟多慢呢或是多快,要取決於它的高度、流量、岩質。
無論瀑布有多博大,當其沛然下注,深錐的威力剛強如一把水鑽,何況它是日夜不斷在施工。下墜之水,加速是每秒三十二英尺。若是崖高七十五公尺,則四秒之後到底,速度是每小時一百四十公里,等於德國車在烏托邦(Autobahn)撒野的衝勁。於是高崖陡坡蝕盡而瀑布移向上游,或下移而切成了斜角。一切江河的性情,都喜歡把突兀磨平,凡礙事的終將被浪濤淘盡。像瀑布這樣囂張唐突的地理,當然不能長久忍受,所以一切瀑布的下場,都是放低姿態,馴成了匍匐的急灘。
四
第二天早晨,嚮導奇哥開車帶我們去對岸。在過境的長橋上我們停車看河。依瓜蘇的這一段河身距上游的瀑布已有十六、七公里,橋面雖高,也遠望不到。回過頭來,順著土紅色的河水西眺下游,卻隱隱可見依瓜蘇匯入巴拉納,一線青青等在天際,真有涇渭分明的景觀。
過橋便是阿根廷了,邊境的哨兵全不查驗。我們南行轉東,不久便入了阿境的國家公園,樹密車稀,可以快駛。不到半小時就抵達大瀑布的西端,水聲隱隱,已經在森林的背後喚我們了。果實纍纍而葉大如扇的一棵不知名的樹下,一條通幽的下坡曲徑,路牌上寫著
Paseo Inferior(下游步道),把我們一路引到瀑布的崖邊。
石徑的盡頭便是狹窄的木橋,兩邊都有欄杆。喧囂的水聲中,我們像走鋼索的人走過一座又一座木橋,一邊是一落數百尺的洪湍,暴雨一般地沖瀉而下,另一邊是上游的河流,遠處還似乎平靜,愈近崖頂就愈見波動,成了潺潺的急灘。
「我們的運氣真好,」奇哥說,「這一帶的雨季是十一月到三月。現在都已經十一月底了,早已進入雨季。正巧這兩天又放晴,所以水勢大了,瀑布更加壯觀,而又沒有下雨,便於觀看。」
「不過雨衣跟帽子還是用得著的,」我說,「等下走到瀑布下面,就知道了。」
「上游下雨,」奇哥又說,「瀑布就會大六、七倍。所以在照片裏看,同一條瀑布就有胖有瘦。你看下面這一雙瀑布,因為有兩層懸崖,所以一落再落,第一層還是平行的,到了第二層就流成一股,不,一整片了。他們的名字叫
Adany Eva(亞當夏娃),旱季就分成兩股——」
「真有意思。」茵西笑了起來。
憑欄俯瞰,近在五、六尺外,元氣淋漓的亞當與夏娃擁抱成一股劇動的連體,綢繆著,喘息著,翻翻滾滾,從看臺依靠的崖頂直跳下去。兩層懸崖有如兩級踏梯,洪湍撞落在下面的崖臺上,已激起浪花飛濺,從第二崖再落到谷底的深潭,更是變本加厲,不但千渦萬沫,迴漩翻滾,抑且水氣成霧,冉冉不絕,休想看清那一團亂局裏有多少石堆岩陣。千斛萬斛的滂沱,高崖和峻坡漱不盡吐不竭的迅瀾急瀨,澎澎湃湃,就從我一伸腳能觸及的近處,毫無保留地一瀉而去。「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豈止是不舍晝夜,簡直是不分春秋,無今無古。我望著滔滔的逝水,千變萬化而又似恆常,白波起伏裏挾著翻滾的土紅與泥黃,恍若碎水晶裏轉動著瑪瑙的溶漿,那麼不計升斗,成噸成噸地往下潑,究竟是富足呢還是浪費?
「你在構思詩句嗎?」天恩對著我快門一按。
「我在想,這麼慷慨的水量,唉,一滴都灑不到祈雨者的眼裏,濺不到沙漠的旱災,東非的乾田。」
「這已經有點像詩句了,」鏡禧笑笑,放下望眼鏡,「這景色太神奇了,下次來遊,一定要把家人也帶來——」
「下次嗎?那可不容易啊,」茵西一歎說,「三十一小時的長途飛行還不夠,得再加三小時才來得到這裏。」
「假使把孩子帶來了,」我轉頭對鏡禧說,「不妨對他說,你看這河水,上游就是公公婆婆,下游就是你,而在中間承先啟後、辛苦奮鬥的——就是爸爸。」
大家都笑了起來,鏡禧更拍手稱善。
奇哥說:「我們往下走吧。」
大家跟著他,一路曲折往谷底走去,爬下石級,沿著木橋,直到亞當夏娃瀑布的下面。再仰望時,垂天的白練破空而降,帶來滿峽的風雨,斜斜灑在我們的臉上,不一會,衣帽都微濕了。那風,根本無中生有,是白練飄撲所牽起,而雨,就是密密的飛沫所織成。天恩脫下外套,舉在頭頂當傘,半遮著我。茵西按住自己的帽子,似乎怕風吹走。水聲放肆地嘲笑著我們,喧鬧之中,大家的驚呼和戲語都被壓低,攪碎了。相覻茫茫,彼此的臉都罩在薄薄的水霧裏。
沿著峽谷更往下走,終於到了渡頭。國家公園的救生員,佩戴有「依瓜蘇叢林探險隊」的臂章,為我們穿上橘色鮮明的救生衣。一套上這行頭,觸目驚心,大家笑得興奮而緊張,上了小汽艇,都正襟危坐,一面牢牢拉住舷索。
汽艇開動了,沿著聖馬丁島向西駛去。水上望瀑,縱目無蔽,只見整條河流從天而降,翻白滾赤的洪流囂囂,從三面的危崖絕壁倒掛下來,攪得滿峽的濁浪起伏,我們隨船俯仰,幻覺是跨在一匹不馴的怪獸背上。再往前靠近峽岸,就險險要逼近眾瀑的腳底,水勢旋而又急,滾成了一鍋白熱的開水。船夫放慢了速度,讓船逡巡在危急的邊緣。
不久他調轉船頭,順流而下,繞過聖馬丁島聳翠的密林,然後溯著另一邊更長的峽江,逆流而上。不顧暴洪的恐嚇,倔強的船頭一意孤行,撥開洶湧而來鼓噪而來的浪頭與潮頭,起起伏伏搖搖擺擺、衝向魔鬼的咽喉,兩岸的崖壁在我們的左舷和右舷忽升忽落。造物正把我們當做骰子,在碗裏扔來擲去。「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顛倒驚惶之際,宋人的句子忽來心上。要是〈百步洪〉的作者蘇髯此刻在船上有多好。李白要同來有多好。這不是一條瀑布,而是兩百多條,排成了瀑布的高峰會議,圍坐著洪湍急瀨的望族世家。若是他也來了,真要拿這樣的氣象考他一考。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險耳。徐霞客若是來了,怕真要發顛狂叫。正想著這些,船底忽然磋磨有聲。
「不會是觸礁吧?」天恩緊張地問。
「不會吧。」我姑妄答之,又像在問自己。
「希臘神話裏的英雄應該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天恩忽然說。
「This is
Homeric!」我仰對三劍客瀑布大呼。
滿峽的喧嚷聲中,這句掉書袋的妄言似乎也不很唐突。
小船在中流與波浪周旋了一陣,驀地加足馬力,向魔鬼漱瀑的咽喉疾衝而去。滿江的浪頭都被觸怒了,紛紛擡起頭來頂撞我們。三分鐘後,那霧氣蒸騰、真象不明的魔喉準會將我們吞了進去,漱成幾莖水草。幸好船頭在撞到左岸的一堆亂岩前,及時煞住,引來眾瀑的哄然大笑。
回到渡口,四人都有劫後的餘悸。我回頭望望舵旁的老船夫,如釋重負地對三人說:
「幸好他不像擺渡忘川的凱倫(Charon)。」
天恩笑笑說:「我倒是想到〈古舟子詠〉的,只是在船上不敢說。」
鏡禧取下頸上的相機,像取下一隻信天翁,並拭去鏡頭濺上的水珠。茵西也脫去濕了的救生衣。千巖競秀萬壑爭流,滔滔的依瓜蘇仍然在四面豪笑,長嘯,吼哮,哪裏把我們放在眼裏。
——一九九三年一月
摘自《隔水呼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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