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7日 星期三

余光中:中國山水遊記的知性

中國山水遊記的知性

余光中


  遊記寓抒情於寫景與敘事,強調感性,至於知性。則非必要。不過人性相當複雜:感官經驗可以激起情緒,情緒到了客觀的距離,「痛定思痛」,乃沉澱淨化而為思考。刺戟——反應——反省:一件事的經過,往往是始於感性而終於知性。遊記卻是「樂定思樂」的心態,正如王羲之所說:「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對於反躬自省的人說來,這種感慨不但是抒情的材料,還可進一步觸發議論。因為遊記不是論文,所以遊記中即使有議論,也是帶有感性兼具抒情的議論。

  所謂「知性」,可以析為兩端,一是知識,一是思考。有知識而無見解,只是一堆死資料。思想得多而知識不夠,又淪於空想。遊記的知性也有兩端,一端是所遊名勝的地理沿革、文物興替,另一端則是遊後的感想,常從個別的事例歸結到普遍的道理,也就是以殊相來印證共相。站在遊記的立場說來,此二端最好是自然而機動地匯人文章的流勢中去。用傳統的結構方式分析,地理沿革的考訂之類往往是「起」,而議論感慨往往是「合」。如果地理水文追溯過繁,就變得像一篇地方志;如果議論太長,又變成一篇論說文,令人覺得是在借題發揮,對著無辜的風景訓話。

  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後人奉為遊記典範,所以在枕煙臥霞耽山飫水之餘,心有不安,總愛來一點考據和議論,以示此遊不虛。桐城派的遊記常在詞章之外加一點義理、考據,架子搭得不小,卻令人覺得遊興不高。徐霞客和方苞先後遊過浙東的名勝雁蕩山,但兩人的遊記迥然不同。遊記在文學作品中原是強調寫實的文體,卻因作者個性不同,致同一山水面貌互異,真可謂側峰橫嶺,見仁見智了。徐霞客初入雁蕩山,登巉攀險,逸興遄飛,手足並用,耳目不暇,所寫的〈遊雁宕山日記〉近二千字,感性之美,可與任一散文大家比肩。從這篇遊記,得知徐霞客一身而兼詩人、地理家、攀山者之長,令人欽羨。相反地,方苞的〈遊雁蕩山記〉無一字敘登山之事、寫景的篇幅也只佔全文十之一二,餘下的篇幅卻用來發了兩點議論:其一是雁蕩山石壁陡峭,地又僻遠,乃能免於其他名山遭愚僧俗士剝鑿之刦;其二是山川明媚,能使遊者潛移默化,與天地相接;全文的結論是:「察於此二者,則修士守身涉世之學,聖賢成己成物之道,俱可得而見矣。」 方苞的遊記在感性和知性上呈現的比重這麼懸殊,令我們懷疑,他的目的究竟是在遊山還是誨世,他的興趣究竟是在自然還是人事。讀遊記而不見山,豈不要懷疑雁蕩山只是方老夫子戴來說聖賢之道的面具?方苞論文,有義法之說:義是要言之有物,法是要言之有序,義法就是要兼重內容與形式,而形式又要配合內容。但是按之他的作品,他最善於處理的「義」還是人事倫理,不是自然之壯偉。所以他的好作品仍須向〈左忠毅公逸事〉、〈獄中雜記〉一類文章裡去尋找。山水非他性之所近,遊記,也非他擅長的文體。

  方苞在遊記開始時便說:「入雁山,越二日而反,古跡多榛蕪不可登探。」這和徐霞客不畏艱險務求真相的精神,完全不同(註 1)。寫起景來時,方苞只有這麼一句:「若茲山,則浙東西山海所蟠結,幽奇險峭,殊形詭狀者,實大且多,欲雕繪而求其肖似,則山容壁色,乃號為名山者之所同,無以別其為茲山之岩壑也。」這樣寫景,非但沒有感性,反而否定了寫景文章的價值,因為天下的名山在他看來都是大同小異的石頭。這麼說來,酈道元、徐霞客之流豈非徒勞無功,庸人自擾?寫遊記而發出這麼洩氣的怪論,令我懷疑作者恐怕根本不喜歡山水,而且根本不大會寫景,所以也就一筆帶過了。遊記當然可發議論,但是應就山水立論,興味應在山水,至少總也不該反對遊歷。袁枚的〈遊黃龍山記〉也是記遊少而議論多,可歸知性遊記之列;可是他的議論目的在解說山水之成形,乃自然的物理作用,非造化的刻意安排,而且他的說法生動活潑,取喻又很妥貼,令人高興。方苞的議論在遊記裡喧賓奪主,簡直簒了「感性之美」的位,令人覺得他「別有用心」。袁枚的議論文采動人,感性十足,求真不忘求美:這種說理如在抒情的高妙藝術,莊子是大宗師,蘇軾是傳人。

  蘇軾的遊記傑作有四篇:最有名的當然是前後兩篇〈赤壁賦〉,最天然最灑脫的小小品是〈記承天寺夜遊〉(註 2),但層次最多變化最大的是〈石鐘山記〉。〈前赤壁賦〉其實是一篇議論縱橫的遊記,不過因為抒情性強,知性乃不顯眼,至於寫景與敘事,只是次要的因素。〈後赤壁賦〉則恰恰相反,感性極濃,卻毫無知性;通篇寫景敘事,卻不著一字議論。徐霞客的〈遊雁宕山記〉通篇感性,也是如此。足見遊記而不發議論,仍不失為傑作。〈石鐘山記〉卻是一篇複雜而多元的作品,兼有知性和感性。文章可分三段:第一段引《水經》之說而疑酈道元和李渤的解釋,正是山水遊記常見的考據;第二段述蘇軾親自乘船去山下求證而終得真相;第三段乃大發議論,指陳士大夫讀書臆斷而不考察之病。首尾兩段是知性的探索,中段的寫景和敘事則發揮了感性;從懷疑到求證到結論,這篇文章的邏輯結構自然而緊密。最可貴的是,〈石鐘山記〉在知性的骨架上不忘經營富足的感性:


  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欬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大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


這一段敘事、寫景、形聲並茂,感性之飽滿無憾,甚且超過〈後赤壁賦〉。地理考察的遊記,竟能寫成情逼境真的美文,真是曠古天才。蘇軾和方苞才力之高下,於此可見。蘇文的感性,為了配合主題,特別側重聽覺。說鸛鶴唳於谷間,「若老人欬且笑」,那怪異的聲音和谷間反復的回聲,已十分驚人。何況還有好幾個擬聲詞,像重疊的「磔磔」,雙聲疊韻的「涵澹澎湃」和「窾坎鏜鞳」,更激發了讀者的聽覺想像。「山下皆石穴罅」一句,有五個嘶嘶沙沙的齒音,把石孔裡風旋水漱的味道也暗示了出來。遊記作者像是嚮導,指點我們去賞名勝。蘇軾有一番道理要說,他親自帶我們去現場聽風水激石之聲,然後就地印證他的看法,我們便信了。方苞呢,才到半路就說起道理來,我們連山都還沒見到,是尖的還是扁的還不知道,憑什麼要信他?所以遊記裡的知性須要充分的感性來支持,否則會令讀者覺得作者「別有用心」。

  王安石的〈遊褒禪山記〉也有這個問題。這篇遊記是王安石的代表名作,也是一般散文選裡必收的名篇,歷來為人稱賞。但是把它當一篇遊記來讀,卻令人不很滿足,至少我始終無法投入。〈遊褒禪山記〉約五百字,長短和〈石鐘山記〉相近;結構上也是首段考察所遊地的地理沿革,中段作實地的遊覽,末段則發揮議論。兩位作者同為古文大家,所以這兩篇遊記也常相提並論。王安石在中段敘述他和四個朋友拿了火把去探褒禪山的後洞:


  有穴窈然,入之甚寒,問其深,則雖好遊者不能窮也……余與四人(註 3)擁火以入,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


這是敘事的部分,接著王安石便借題發揮,暢論治學謀事之道,必須志大才高,更繼以毅力,始能歷盡險阻,終底於成,即使不成,也已盡力,可以無憾:


  夫夷以近,則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


蘇文的結論要人實事求是,不要因惰就簡;王文的結論要人勇往直前,不要因怠就近。兩文頗為相通,王文的議論似乎更為縱橫。問題在於:王文從個別事例歸結到普遍原理之後,便止於抽象的推理,不再回頭去接應前面的個例,乃使個例和原理不能首尾相銜。就遊記而言,蘇文題目只是記山,王文題目卻是記遊;然而王文遊少而論多,對褒禪山說來,不免有過河拆橋、買櫝還珠之嫌。〈遊褒禪山記〉的中段也略有敘事,可惜事簡景稀。作者只說「人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卻不肯多賣氣力,告訴我們究竟怎麼個深法,難法,奇法。深、難、奇只是抽象的形容詞,沒有生動的敘事,讀者實在難有具體印象。沒有具體印象, 在感性上就不能說服讀者。讀者心理準備沒有成熟,看到議論中「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之句,就會覺得隔閡,因為所謂「非常之觀」的樣品,讀者還沒有機會好好看過。王安石好像一位別有用心的導遊,帶了一群興匆匆的遊客去探洞,只在近口處用火把虛晃了幾下,就停下步來說:「也不必多看了,都是這樣的。倒是我要提醒各位,人生也是如此,要看到世間真正的奇景,就得不怕深入……

  蘇軾就賣力得多,他真把我們帶到石鐘山下,去風水爭鳴亂石相應的現場,親耳聽無邊無際的波聲涵澹澎湃,窾坎鏜鞳。然後他說:「所謂石鐘,就是這樣。」我們說:「對呀,正是這樣!」導遊再說:「世界上的事情不親自實地去求證,一味地胡思亂猜,行嗎?」我們說:「當然不行!」於是我們全信了他。

  論通篇感性之濃厚,聲調之圓滿,呼應之嚴密,蘇文均勝於王文。論中段之敘事寫景,則蘇文感性強烈,如臨其境,王文感性平淡,未入其境。蘇文首尾相顧,其勢如環;王文從山洞裡一個彎轉到人生,之後就不回洞了。王安石的文勢,從個別轉向原理,從實轉向虛,卻不見「合」。〈遊褒禪山記〉的中段是末段議論之所據,全文題目之所指,通篇取喻之所依,可惜卻不夠力量,所以這篇遊記顯得頭大尾長,腰身卻嫌太細,不夠矯健。

  知性遊記除了好發議論之外,還有一個現象,就是陳述或考證一個地方的史地資料,文物記載。作家往往兼為學者,遊記有時也通於地理學、風土記,所以這種現象也很常見。一篇遊記不必是純感性的美文,遊記畢竟還是散文,不是詩。相當程度的「客觀」,對於素有寫實傳統的中國遊記,是必要的。要寫一個地方,當然應該盡量多了解它的背景和現況。在一流散文家的手裡,知性可以轉化為感性,不會成為感性的阻礙。有些知識或傳說,可以激發作者的想像,朝那方面去發揮。例如〈赤壁賦〉,那江岸如果沒有歷史的背景,作者的弔古之情,盈虛之論,也就無從附麗。不過知識是死的,見解是活的。有見解,才會把知識去蕪存菁,組織起來,加以活用。〈赤壁賦〉不贅述三國史實,也不詳考赤壁地理;換了桐城派的作家,一定要花一段文字來交代這些東西。蘇軾卻把這些東西化成生動的意象,放在「客」的口中說出來,成為莊子式主客對話的一部分:這正是他化知性為感性的天才。

  中國遊記的傳統似乎有一個公式:首段總是這種史地的考據引證,中段才說「某年某月某日,予與某某相携遊於某山……」敘事完畢,末段免不了以一番議論或感慨作結。遇到知性較強的作家,首段的考據引證每每頗長,和後面的敘事不成比例,所列細節,雖有助於當地的背景,卻無益於文章的氣勢。其實這些資料的臚列,只宜讀者參考,如果長篇累牘堆在文首,卻令人讀不下去,至少是讀不暢快。例如朱彝尊的〈遊晉祠記〉,一開頭就是大段的引證:


  晉祠者,唐叔虞之祠也,在太原縣西南八里。其曰汾東王,曰興安王者,歷代之封號也。祠南向,其西崇山蔽虧。山下有聖母廟,東向。水從堂下出,經祠前。又西南有泉,曰難老,合流分注於溝澮之下,溉田千頃,《山海經》所云「懸甕之山,晉水出焉」是也。水下流,會於汾,地卑於祠數丈,《詩》言「彼汾沮洳」是也。聖母廟不知所自始,土人遇歲旱,有禱輒應,故廟特巍奕,而唐叔祠反若居其偏者。隋將王威、高君雅因禱雨晉祠,以圖高祖是也。廟南有台駘祠,子產所云汾神是也。祠之東有唐太宗晉祠之銘。又東五十步,有宋太平興國碑。環祠古木數本,皆千年物……


朱彝尊的文章以雅潔見稱;他遊踪很廣,「所至叢祠、荒冢,金石斷缺之文,莫不梳剔考證,與史傳參互同異。」證之前文,果然如此。不過這種引證文字,細節紛繁,讀到後面,忘了前面,有些山水祠廟的相對位置,如用圖解,當更瞭然。這些史地知識的平面靜態介紹,所以顯得繁瑣而又單調,是因為作者,亦即遊者,不在其中出現,不是第一人稱的敘事。龔自珍的〈說居庸關〉目的本在考察邊防地理,卻因其中有「我」出沒而像遊記:關鍵全在有無第一人稱的敘事。〈遊晉祠記〉也有第一人稱敘事,但及於晉祠的部分極短:


  歲在丙午,二月,予遊天龍之山,道經祠下,息焉。逍遙石橋之上,草香泉冽,灌木森沉,儵魚群游,鳴鳥不已,故鄉山水之勝,若或睹之。


這一段文字果然有雅潔之美,但如果「予」能走進前一段引證文字中去,或者前一大段的地形史實能化一點到這一段的敘事裡來,全文當會生動得多。陸游的〈入蜀記〉有時也有這種五步一考十步一證的知性,讀多了便覺氣勢不暢,不如他的詩。遊記裡當然有地理,但遊記畢竟是文學,不是地理。遊記作者要傳的,是山水的精神,不是山水的家譜。有些現代作家寫遊記,尤其是國外之遊,對當地所知不足,便生吞活剝地引錄旅遊手冊上的資料,以致知性和感性格格不入。最上乘的遊記該是寫景、敘事、 抒情、議論,融為一體,知性化在感性裡面,不使感性淪於「軟性」。樂山樂水的人應該是仁者兼智者,有時更是徐霞客式的勇者。而徐霞客,豈僅是吟風弄月的騷人墨客。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附註:


  1. 方苞的〈遊雁蕩山記〉作於他七十六歲之年,也難怪缺少登臨的逸興,而要代之以議論了。徐霞客遊雁蕩時,只有二十八歲。


  2. 前後〈赤壁賦〉在各方面都形成對比。寫同一山水而風格大異,足見蘇軾之多才。我在《青青邊愁》頁二四八至二四九比較前後二賦之不同,不妨參閱。至於〈記承天寺夜遊〉,則是一篇透明無瑕的絕妙小品,輕輕運筆,淡淡著墨,比朱自清那篇〈荷塘月色〉為遠勝。朱文意思本來不多,卻加上許多不高明的比喻,掉上兩個不必要的書袋,文章乃缺空靈之感:「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裡。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裡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以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朱自清這一段文字其實是在說理,卻說得費辭而乏味,而且放在一篇短短的寫景文中,也顯得冗長不當。這完全是個性的關係。朱自清拘謹,蘇東坡曠達。朱自清交代了半天的一番囉嗦話,蘇東坡一句就說清楚了,而且說得很自得:「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好的文章,尤其是好的遊記,往往有這種「自得」之情。東坡詩文之妙,往往在此。評註家卻說東坡自稱「閒人」,是指他當時貶官在黃州,做團練副使。這樣一註,便成死參:本來是自得之情,反變成一腔酸氣了。


  3. 王安石在〈遊褒禪山記〉的末段說明遊山的同伴是「廬陵蕭君圭君玉,長樂王回深父,余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也許「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的那個人,正是王安石的弟弟,則為兄的正好借這篇遊記來訓誨為弟的,也未可知,一笑。


摘自《從徐霞客到梵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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