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6日 星期五

余光中:雪濃莎

雪濃莎

余光中





  一過了奧爾良,左側的林木疏處,露娃河的清流便蜿蜿在望了。樹色與水光映人眉眼,看不盡法國中北部平原上的明媚風景。車廂裡的帷幔和靠背椅,一律是鮮麗的草莓紅,跟窗外的綠野對照得十分熱鬧。看得出,外面的氣候漸漸暖了。我說「外面的氣候」,因為窗內有冷氣。但是空調十分適中,不到砭人肌骨的程度,而且根本不放音樂。就憑這一點,法國的高速火車比西歐各國都安靜而高雅。

  正是七月下旬的半下午,火車向西南平穩而迅捷地駛行,正對著漸斜的太陽。我們是從里昂穿越巴黎而南下,目的地呢,到現在還沒有決定。說來似乎好笑,因為我們太貪心了,想在兩天之內訪遍露娃河中游的古堡。從奧爾良到昂熱(Angers),兩百多公里的路程,散佈在露娃河谷地(Val de Loire)的大小城堡,多達二十幾座,簡直像一部攤開來的法國文藝復興史,要一一看盡,至少也得半個月。我向攤在膝頭的精美風景畫冊,念咒一般喃喃念著那些鼻音豐濃的名字:Chinon, Chaumont, Chambord, Chenonceau……委實拿不定主意,究竟要去哪裡。要是聽畫冊的話,那就任何古堡都不可放棄。

  「布魯瓦到了!」車掌隆重地報告站名。我們一躍而起,拎者行囊跳下了火車。




  我和宓宓挑中了布魯瓦(Blois),因為這裡的城堡不但歷史悠久,地位重要,而且正在鐵路所經,和附近的幾個城堡距離也頗適中。早在中世紀時,布魯瓦的伯爵就曾擁有沙特、都爾、香檳、布麗等地,可謂雄據一方。十六世紀末,吉斯公爵謀反事洩,被法王亨利三世召人堡中,伏兵刺殺。領導七星派的詩人龍沙(Pierre de Ronsard)在這座堡中首次驚豔於柯珊黛。而梅迪綺的凱薩琳(Catherine de Medici),貴為三位法王的母后,也死於此。

  宓宓眼尖,一出火車站就瞥見租車行的廣告。我們決定租車。車行的小姐拿出價目表來,我們選了一輛一千六百西西的塔爾波,每天租金一九八法郎,外加每公里二法郎。這價錢當然貴些,但是自己開車,總是方便多了。循著布魯瓦的街圖,我們很快就駛到了城堡。站在沙石鋪地的中庭,我們四顧盤盤囷囷的巍峨建築,只覺其鉤心鬥角,目不暇給,而茫然若失。這繁複而交錯的建築,東邊有牆有堡,是十三世紀古城的遺跡。北邊是文藝復興時代改建的王宮,精美而有意大利風。西邊和南邊依次是十六世紀和十七世紀加建的廂房。要把其間的關係一一辨明,恐怕不可能。露娃流域的所謂古堡,早期為堡,後期為宮,往往歷時好幾世紀才陸續建成,風格和用途也歷經變化,真是一言難盡其狀。我們付了入場費,上樓匆匆巡禮一遍。最吸引我的,是詩人龍沙的一幅畫像。據說龍沙出身高貴而又儀容不凡,卻因十六歲時一場重病耳朵重聽,只好放棄外交生涯,潛心鑽研古典文學。畫中人果然神采出眾,令人四百年後為之低迴。

  但是夏日已科,古堡尚多,宓宓和我也無心久留,五點多鐘便駛出布魯瓦,沿著露娃河岸西行。正是仲夏的季節,早上在北部的里昂,塞納河邊還寒風欺人,要穿厚厚的毛衣。在巴黎,夏夜也冷得要蓋棉被,何況里昂更在巴黎以北。但是一到露娃河流域,風勢忽然小了,空氣裡有一種香軟柔馴的觸覺,豔陽落到肌膚上,溫暖而不燠燥,令人半睏半醒,簡直小陽春的味道。四望是蒼翠盈目的坦坦平野,要不是露娃河水蜿蜿的淨藍在中間流過,這無邊的綠原真成了一張豪闊的巨氈,誘人五體投地,把自己交給渾然而酣的午寐了。

  我搖下車窗,迎來輕輕拂面的河風。河水靜靜地向西流,一點漪淪也看不出,似乎並不急於趕赴大西洋的盛會。我們順流而駛,從容觀賞河景,和水淺處一片片白淨的沙洲。忽然一大簇高下相擁的堡屋巍然逼現在對岸,米黃的高牆上拔起鐵灰的圓錐塔頂,像戴著一頂頂武士的高盔,陽光映在上面,令人想像鎧甲上凜凜的寒光。更近時,才發現城堡是雄踞在一片坡上,屋頂峭然而高,四角拱衛著圓倉一般的堡壘,盔形頂下半掩著一排排的箭孔,像猶在眈眈監視的眼睛。

  「是安布瓦斯嗎?」我減低車速,興奮地問道。

  「我看哦,」宓宓垂首向地圖。「恐怕還不是,嗯,是蕭芒。」

  「Chaumont?真的呀?他們說這是拿破崙流放斯泰爾夫人的地方。」

  「圖上說,戴安娜被逐出雪濃莎後,也給安置在這座堡裡。」

  「這裡面的女人都不快樂,」我望著那一疊森森的鐵灰頂說。

  「要不要過河去看看呢?」宓宓問。

  「趁天色還早,先去安布瓦斯吧。這座堡,回程的時候再看。」

  二十分鐘後,另一簇城堡峨然在對岸升起,那一大片尖塔、拱門、圓堡、方樓、十字架,和神秘的窄窗,凌駕在前景的三層低屋之上,那古今並列的時差之感,在晴豔豔的碧空下面,更顯得突兀離奇。催眠似的,我們仰瞻著這幢幢幻象,迎面駛過了河去。在小鎮的街巷陣裡尋路,好不容易找到堡門,已經六點鐘剛過,早關閉了。露娃河谷的這些古堡,在仲夏的金陽裡做中世紀的大夢,閉館謝客的時間都很早,有的四點半就重門深掩了。站在狹谷一樣的街上,我們只能隔著斑駁而粗糙的古石堡牆,引頸窺望裡面伸出來的宮屋峭頂,和崢嶸的塔尖。夕陽照在荒堞和雜草上,一切都悄然,只有三五隻燕子繞城飛迴,偶爾,聽得到鴉在噪晚。

  隔著十仞的高牆不能一窺安布瓦斯的故宮,覺得特別可惜,因為達芬奇不但在此度過他最後的四年,而且在此逝世。法王法蘭西斯一世安置大師住在皇宮旁邊的屋裡,把他當做老師,甚至稱他為父。〈蒙娜麗莎〉便是法蘭西斯一世以一萬二千鎊向他買的,但在大師死前兩年一直讓他掛在自己房裡。達芬奇晚年設計了不少神奇的機器,包括未來的飛機、汽車,戰車、迴旋橋和直升機,不一而足;按圖製造的那些模型可惜也看不到了。

  「要不要就在鎮上找旅館住下,明天再進去看呢?」宓宓說。

  我打量太陽,還不算怎麼偏西,想了一下說:「天色還早,我們不如趕路去雪濃莎吧。如果再錯過雪濃莎,就太可惜了。」

  夏天在法國,天黑得很晚。在巴黎,太陽要九點半才落到地平線上,一隻好豔好旺的火球。南行不久,我們就逆著露娃的支流雪耳河,一路向東。這露娃河中游的夏晚,寧靜而且悠長,空氣清爽而無風,晴空裡充滿了夕照,像淨藍的缸裡流轉著純金。我們的淺藍色塔爾波順著平直的鄉道,在鮮黃的向日葵田裡駛過,只為了追尋傳奇的背影。雪濃莎,魔咒一般的三音節,多麼柔麗而哀豔的名字。Chenonceau,那充滿回音與聯想的古堡,真的在暮色的深處等著我們嗎?




  法文 chateau一字,相當於英文的 castle,同為城堡之意;但是 chateau 尚有宮殿的意思,所以把這個字叫做古堡,有時候未必妥當,因為法國的一些城堡維修得美輪美奐,金碧迷人,絕非斷垣殘壁、銅駝荊棘的蕭條景象。同時在古代的堡壘和戍樓旁邊,往往還建有教堂和華麗的宮殿,作諸侯的府邸,所以往往城多於堡,並不限於軍事的用途。

  法國的城堡何以集中在露娃河的中游?而露娃河谷的城堡又何以如此名貴?其中的原因不妨從地理和歷史來分析。原來露娃河谷盛產白堊,其地質早在八千萬年以前就已形成,這種石料色若乳脂而光潔可愛,正好用來建築。中世紀時已經有雕刻家和建築師採用此石,但是拿來建宮造堡,卻是十六世紀以後的風氣。

  英法之間的所謂「百年戰爭」(Hundred Years’ War, 1337—1453),斷斷續續,其實打了不止一百年。十五世紀初葉,露娃河以北之地大半淪於英軍及其友軍柏根地人,甚至巴黎都失守達十六年之久(1420—1436),簡直四倍於納粹時代。聖女貞德乞兵勤王的時候,法國皇太子查理七世的偏安之局,就是依賴露娃河谷的熙農城堡(Chinon)。戰後,法國北部一片荒涼,淪於無政府的混亂狀態,歷經查理七世與路易十一世兩朝的重建,始得恢復。

  這時意大利的文藝復興正在開始,路易十一世之子,法王查理八世(Charles VIII1470—1498)出征意大利,對該地的宮堡十分讚賞,覺得比起那種開敞而明亮的建築風格來,自己國內的壁壘實在太陰冷閉塞了。那時法國的城堡多為百年戰爭的殘餘,堅壁清野的實用遠重於宴遊的享受,當然要厚其高牆,窄其長窗。查理八世回國的時候,索性帶了拿坡里的漆工和石匠,在安布瓦斯營造精美的新宮。他興沖沖地收集了許多珍玩、繪畫和家具,準備把文藝復興引到北方,不幸有一天誤撞藝廊的低楣,竟而夭亡。

  繼承這一股意大利熱的法王,是好大喜功的法蘭西斯一世。於文於武,這位君王都不甘寂寞。他不但師事達芬奇,更鼓勵切利尼與拉伯雷,對於文藝的支持不遺餘力。他一生不服神聖羅馬帝國的查理五世,屢挑戰端,卻每次敗北。但值得紀念的是,他完成了安布瓦斯的新堡,並著手興建宏偉而繁複的香堡(Chambord)。這就是法國文藝復興風格的開端。露娃河兩岸城堡的興建維持了兩百多年:例如布瑞沙克(Brissac)和雪維尼(Cheverny)二堡便建於十七世紀,而有馬城之稱的騷木爾(Saumur),始築於十四世紀,後來歷經內部改裝與擴張,終於在一七七一年成為一所騎術學校。

  有些城堡早在中世紀就已建好,例如昂熱與朗賽(Langeais)就是十三世紀的賢君路易九世,俗稱聖路易(Saint Louis, 1214—1270)者所建。朗賽其實建得更早,到聖路易朝才予改建。這些中世紀的古堡多屬羅馬式或哥德式,牆壁粗糙而色調陰鬱,像是斑斑駁駁的史蹟,外貌的特點是倉庫一般的圓筒堡身和又少又狹的長窗。我在蘇格蘭住過一夕的達豪西堡(Dalhousie)正屬此類,也難怪法國的君王要豔羨意大利的南國迷宮了。

  這麼多的城堡裡面,以景觀而言美得匪夷所思,以歷史而言又最動人綺念遐想的,卻首推雪濃莎,原名 Chenonceau,所以「莎」要讀「梭」,才有法國味。早在十三世紀,雪濃莎就已是馬克家族的莊園。到了一五一二年,其後人因償重債而被迫售產,諾曼第省的財務官波葉(Thomas Bohier)用一萬兩千五百鎊買了下來。當時的雪濃莎只是一座圍有堡壘的莊宅,建在露娃河的支流雪耳(Cher,法文親愛之意)河畔,岸邊還有一座磨坊,基礎就嵌在河底的花崗石裡。這種雉堞嚴峻的老式堡壘,在百年戰爭的亂世固然便於防守,但到了太平盛世要用來狩獵宴遊,卻嫌不夠舒適、開敞。波葉把古堡拆除,只留下屹然的集核(keep);而取代河上磨坊的,是一座文藝復興早期風格的方宮,樓高三層,四角拱衛著圓身灰頂的尖塔。波葉夫婦不但富於資財,也饒有想像,對於著手改建的新堡寄望甚高,似乎已有預感,自己身後名隨堡傳。

  波葉隨法蘭西斯一世出差意大利,為陸軍採購軍需品,他的夫人凱薩琳便在家監督改建的工程。不久他們又向法王申請,要在雪耳河上增建一座凌波的長橋,法王來訪之後,對新堡及四周的林地十分歎賞。一五二六年,波葉夫婦相繼去世,產業由兒子安圖完·波葉(Antoine Bohier)繼承。覬覦雪濃莎已久的法蘭西斯一世,仔細核查老波葉生前經手的財務,發現了漏洞,命令小波葉代父償債給法國政府。小波葉償不起這筆巨款,在法王的安排下,只好用雪濃莎來抵繳。最後,吏人奉命以法王的名義接收了新堡。

  從此雪濃莎成了法王的行宮,法蘭西斯一世常來此地遊獵,隨從之中除了太子亨利二世與其妃凱薩琳之外,還有兩位美人:一位是法王的愛寵,艾唐普公爵夫人,另一位的名字與雪濃莎的浪漫形象不可分割,便是普瓦蒂葉的戴安娜(Diane de Poitiers)。 戴安娜表面上是諾曼第總管的寡婦,實際上卻是太子的情人,難怪要招公爵夫人的鄙夷和太子妃的毒恨。而太子呢,衣著一律黑白二色,那是他情人的標幟;他用的紋章也取自她的新月圖形。

  一五四七年,法蘭西斯一世崩殂。亨利二世繼位後,戴安娜立刻受到無上的眷寵。她從新王手裡接受的賞賜,包括巨額的金錢、鑽石,甚至皇冠上的珍珠。每口鐘收二十鎊的國稅,也抽了不少成給戴安娜。然而亨利二世送給她的無上重禮,卻是雪濃莎。

  戴安娜,法國最美麗的女主人,統治了法國最美麗的宮堡。為了襯托新堡,她開闢了寬達兩公頃的方形花園,也就是以她為名而傳後至今的戴安娜花園。她愛花成癖,所以常常收到的禮物包括玫瑰樹、朝鮮薊之屬。在她的指揮下,建築師、設計師、園藝家和大批的園丁通力合作,使人工與天然密切配合,宮堡與園林互相呼應。草坪、魚池、菜圃、果園等等都開闢了出來。一五五六年,德洛美來探測河牀,並奉命在河上架設有名的橋屋,於是雪濃莎得以銜接對岸雪耳河的森林。

  美豔的戴安娜在雪濃莎做了十二年的女主人,而容貌始終不衰。最可驚異的,是她比亨利二世大十九歲,入主雪濃莎那年已有四十七歲了,而法王只有二十八歲。這位絕代美人生活極有規律:不論冬夏,她一起床就行冷水浴,然後騎馬馳騁,再回去睡覺直到中午。據說她從不化妝,但是膚色長保乳白。又說她雖然姿色動人,衣著卻頗為端莊,舉止也很高貴,沉靜之中還帶點矜持。這種冷豔的蠱術,反而更令法王著迷。另一方面,她大膽起來也全然不理世俗,甚至會裸騎在鹿背上給畫師繪像。不幸在一五五九年,喜好比武的亨利為了爭自己情婦的面子而向加布烈挑戰,竟意外受傷,數日後便去世了。

  法王一死,皇后大權到手,忍了十二年的一口氣,立時報復。她命令戴安娜退還皇冠上的珍珠,並且退出雪濃莎。戴安娜還想抗拒,凱薩琳暗示她不惜動武,戴安娜只好離宮。凱薩琳命她移居蕭芒堡,她卻寧可退回自己的領地安奈。這時她已經五十九歲了,據說七年後她去世時,風韻仍然動人。

  在長久的等待之後,終於輪到凱薩琳入主雪濃莎。這座壯麗的宮堡在她的掌握之中,先後歷三十年。其間在位的三位法王,法蘭西斯二世、查理九世、亨利三世,都是她的兒子,所以她成了至高無上的太后。她在橫跨雪耳河的橋上加建了雙層的長廊,又在戴安娜花園的對面闢了一片新園,種植外國的花木,名之為凱薩琳花園。這女人很愛玩弄權術,一方面縱橫捭闔,千方百計維護她三個兒王的寶座,還為查理九世攝政過三年;另一方面卻把她的宮娥訓練成又像特務又像妓女的所謂「飛騎隊」,以偵探敵情並慰勞忠僕。這一隊美女在陽光下穿金色的制服,在月光下則換成銀衣。野宴的時候,她們就成了河邊與林下的精靈,一任興奮的牧神追趕。

  三十年間的雪濃莎是一場無休無止的園遊會,淫佚之狀難以盡述。為了歡迎她的第三位兒王來雪濃莎,凱薩琳大張盛宴。席間,新王亨利三世化妝成女子,緊身的胸衣上閃耀著鑽石與珍珠,短髮露乳的貴婦則男裝侍宴,一夕就揮霍掉十萬鎊之一鉅,還要向諸侯與意大利人去貸款來償付。

  這樣荒唐的遊園最後自然要驚夢。內戰終於不可收拾,一五八九年,凱薩琳太后死於布魯瓦堡,緊接著,亨利三世死於狂僧克列芒之手。凱薩琳臨終之前把雪濃莎交給了亨利的皇后,華德蒙的露易絲(Louise de Vaudemont)。

  雪濃莎換了主人,也改變了風格。從戴安娜到凱薩琳,四十二年來這地方一直是酒醉情迷的行樂宮,但在露易絲的治下,卻頓然從繁華夢裡清醒過來,變成了一座遁世的修道院。亨利三世是荒淫而邪惡的君王,他的橫死罪有應得,偏偏他的寡婦皇后卻是深性至情的賢妻。丈夫死後,她陷入徹底的悔恨與悲哀,把自己深閉在肅靜無嘩的宮堡裡,寢室低垂著綴有銀淚圖案的厚重黑絨帷慢;華爾滋的激盪音波變成了懺罪的喃喃低禱,應和著雪耳河西去的水聲,而四周,浪笑相逐的飛騎隊也換成了潛修默念的娥素娜修女(Ursuline nuns)。露易絲的生活十分儉樸,對一般貧民卻很慷慨,大家常見她穿著白色喪服的側影,都稱她為「雪濃莎的白夫人」。

  哀愁的白夫人死後,新主入是她的姪女,望東公爵夫人芳思華絲(Françoise de Mercours)。這時波旁王朝正開始,法王亨利四世終於遷都巴黎,露娃河中游一帶這些宮堡的全盛時代也就告終了。望東皇族既然不常來住,也就不願意在鄉下的別墅上花費過多。雪濃莎乃從繁華落入平淡。

  但是一百年後,她又以另一種光輝來炫耀法國的眼睛。一七三三年,解甲歸田的杜班將軍(Claude Dupin)從波旁公爵的手裡買下了這座古堡,不久美麗而多才的杜班夫人就成了有名的女主人。若把她的貴賓排列起來,簡直就是啟蒙運動的名單:畢豐,孔迪雅、伏爾泰、孟德斯鳩、杜黛芳夫人、盧梭等都是她的座上常客。盧梭更做了杜班夫人的秘書,和她女兒的家庭教師。他鼓吹回歸自然的哲學,也是從雪濃莎靈秀的風景、激盪的波光得來的感應。他的詩〈雪維亞的林蔭路〉,寫的正是從村上通向宮堡的那條蔭道,而論述教育的《愛彌兒》也在此完稿。法國革命期間,這座帝王與后妃的行樂宮竟然秋毫無犯,可謂奇蹟,那是因為杜班夫人深受村民敬愛之故。這位福慧兼修的女主人,為美麗的雪濃莎更添了文化的氣息。一七九九年她去世的時候,高齡已經九十三歲,後人遵她的遺願,就葬她在雪濃莎的墓地。




  夕陽在我們的後車窗落向平野,樹影一路追了上來。我們在遲長的黃昏裡駛入了雪濃莎鎮。一八八二年秋天,亨利·詹姆斯來此一遊,後來在遊記《法國行》裡曾說,鎮上有一家很整潔的小客棧,可以吃到好菜,招待也很殷勤。但是此刻,在曲折的窄街兩邊,用各種奇異店名招呼著我們的,卻至少有半打的現代旅館,有的氣派顯然還不小。奇怪的是,幾乎家家都聲稱客滿,但是街上一個行人也不見,巷深樓靜,簡直像一座棄城。問到一家尚有空房,索價一夕要三百七十法郎,未免有些亂敲。

  「總之明早才看得成古堡了,」宓宓說,「今晚倒不在乎要住在鎮上。」

  「對呀,今晚住在附近就行,明天再來看就好了,」我附和她。

  我們繼續東行,才三兩公里便到另一個小鎮,名叫夕宿(Chisseau),比起雪濃莎來,更其村小人稀。公路邊一家兩層樓的客棧,精巧而雅緻,店名漆在白牆上,叫做明舍(Clair Cottage),看來令人歡喜。停車一問,租金只要八十九法郎,便住了下來。吃過晚飯,正是十點,天色已經全黑下來。我們推開店門,正待沿著村道出去散一回步,店東問我們是不是要去看 lumière?我們不知道他指什麼,只有含糊點頭。他便大做手勢以助語意,一會兒兩手做開車狀,一會兒又指指後門。一陣「肢體語言」之後,主客相對而笑。

  「為什麼看『呂米葉』要開車呢?」宓宓說,「他明明知道我們只是去散步呀。」

  「『呂米葉』是法文照明的意思,」我說。

  「會不會是古堡有什麼燈景可看?」

  「一定是了,」我恍然大悟,「快上車吧!」

  五分鐘後,我們從村道轉入向南的林蔭路,駛了三百公尺左右,忽然聽見人聲嘈嘈,才發現左邊的排樹背後是一片停車場,停滿了車。我們也開進去停車,這才看出人群正從古堡的方向紛紛走來,準備開車離去。

  「一定是『呂米葉』散場了,」宓宓懊惱說,「我們來晚了。」

  「也不見得,」我說,「還有人跟我們一樣,剛剛來呢。管它呢,進去看一下。」

  通向堡門的林蔭路遠比我們所想的要深長,路燈又高又疏,兩旁的行道樹密葉交蔽,多為法國梧桐,排樹之外是濃邃的森林,所以大半的時候我們等於走在暗裡,只能依賴路的盡頭一點幽昧的燈光指示古堡的方向。樹頂偶爾傳出夜鳥的呼叫,腳下卻聽得見流水潺湲,走到路燈下,依稀看得出是一條窄窄的淺溪被亂石所激。此外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整個氣氛陰森而可疑。十六世紀的四輪高軒,馬蹄得得,鞭聲呼呼,就是在這條時光隧道上,載著熱情而又冷豔的戴安娜絕塵而去的嗎?腳下,夏夜的塵香裡,又踏過多少靴痕與蹄印呢?

  就這樣在樹影裡足足走了十幾分鐘——這時間要是放在電影裡,就太久了——忽然一片閃爍的烈光在樹後出現,反托出古堡背光的側影,然後是戲劇的對話,一會兒暴喝,一會兒哀訴,從擴音機裡播出。我們加速向前趕路,終於到了堡門的黑漆柵前,匆匆買票而入。剛好聲光頓歇,我們越過門首的石雕斯芬克斯,逆著散場的人潮進入堡中。等到人潮散盡,收票的人才把下一場的觀眾,約莫四、五十人,放進左面的一個大方場。原來是一片大花園,大家順著四邊的長堤繞園而行,到了臨水的一邊,堡警示意大家就在堤上等待。

  堡內沒有路燈,只有載著黑盔尖頂的中世紀圓筒城堡,從窄窗孔裡透出一點光來。河上的方宮,四角的尖樓,跨水而橫的儼整橋屋,上下兩層的排窗,一律都守在暗裡,似乎滿含著神秘的暗示。我們靠在堤邊的粗石圍牆上,越過寬闊的牆臺俯窺,下面想必是雪耳河了。除了涼涼的水氣之外,更無一點波聲,偶發的一聲兩聲禽語,只像是夏夜的低囈,分不清究竟是來自對岸,還是河中的小嶼。而混合的花香和樹氣,調配成薄荷酒似的,從下面的花園裡飄了上來。

  忽然擴音機開口了,堤上的遊客,暗窗裡所有的亡魂,都在豎耳靜待。鼻音圓滿、喉音深邃的法國腔開腔了。雪濃莎歷代的霸主和嬌客,怨妻和寡婦,賢淑和人才,紛紛出場,臺不,是輪番開腔,時而空房獨白,時而大堂對話,時而眾口交鋒,在虛無飄渺的夜空中為我們重演四百多年的興衰堡史。

  配合著故事的發展,人語的嘔啞,蹄聲的雜沓,輦輪的轆轆,兵器的鏗鏘,或登樓而急步,或叩門而高呼,或倚窗而長歎,燈光就在那裡亮起,領著我們回到十六或十七世紀,在古堡的戶內或戶外神遊。峭坡一般的鐵灰色屋頂下,閣樓朝東的一扇窗忽然亮了,緊接著是叩門的剝啄,是一問、一答,門開了,又是低抑而緊張的耳語。那是皇太子亨利密赴戴安娜的幽會嗎?閣樓的小窗熄了燈,萬籟沉寂,一對情人必是投人彼此的懷抱了。此時,豈非是無聲更勝於有聲?但是不久有波聲與笑語穿橋洞而來,燈光也照得橋下通明,可見雪耳河的清流正悠悠西去,正如四百年前載著滿舫的河客一樣。這才發現,邊堡的尖塔右上方,一鉤銀月正懸在低空,倒是真的呢,不是佈景,而且正在落下。這景色,戴安娜生前該是見慣的吧?正思念間,堡後那一片凱薩琳花園刷地一下通徹透明,所有的腳燈全亮起來,園遊會開始了。官廷的樂隊吹奏得如火如荼,假面的賓客一對接一對走過,笑語喧闐,托盤的僕役奔走其間。愛擺排場的凱薩琳太后,正大張盛宴歡迎她的兒王法蘭西斯二世和新后瑪麗·史都華(Mary Stuart);那一年,法蘭西斯剛登基,不過十五歲,瑪麗也才十七歲。

  驀地眾弦俱寂,只剩下一片蟲聲,陪著哀愁的白夫人,半掩在黑窗簾後在怨恨眉月。

  真的,那一彎銀白的眉月已墜到塔尖上端。雖是夏夜,卻也風寒露重,雪耳河的水氣,透過厚毛衣竟也涼襲雙肘。宓宓挽著我走回林蔭堤道,回望古堡,已經月落影沉,那一簇尖尖的塔樓都已幢幢而黯。

  回到小客棧,已經快近午夜了。前門已上鎖,便把車子停在後院的花架旁邊,準備攀白漆的露天迴梯,走後樓的陽臺回去臥房。只覺有異樣的光彩在頭頂蠢動,仰面一看,兩人都怔住了,幾乎是同時失聲輕呼。月落天黑的夜空,佈滿了爛爛燦燦的一簇簇冷銀,神經質一般在亂顫著清輝,那麼近,好像一伸手都會牽落一大把似的,更近的,幾乎眉睫都掃得到了。而匯聚得尤密的一些,難以個別區分,索性就噴濺成一片乳白的迷霧,只有天文學家的捕光魔鏡才能去虛空裡,咳,去真空裡一一追認了。猛然記省,那不就是銀河了嗎?就真的仰面再看,如豆的目光,知其不可而為之地企圖盡覽那一灣濺天而過的淋漓光芒,湍急的迴渦捲進又吐出,洶湧的浪花激起又跳落,咳,多少星座。這才相信,梵谷畫裡夜店外的星空,那許多猖獗的光並非亂想。

  「為什麼有這麼多星光,又這麼逼在人頭上?」宓宓驚歎再三。

  「也許它們是一種燐質的昆蟲,喜歡在人家的屋頂上爬吧?」我笑起來。「夜深了,這四野全無燈火,又沒有月亮。加以空氣純潔,你今晚的眼睛又特別敏感。」

  「好冷啊,」宓宓顫聲地說,「七月底怎麼像秋天?」

  「這是歐洲啊!露娃河這一帶的緯度──

  「相當於華北吧?」宓宓說。

  「什麼話?比齊齊哈爾的緯度還高。」

  回到房裡,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睡意。奔馳了一整天,倦是倦極了,卻有一種累過了頭的興奮,因為剛才古堡那一幕的餘光遺響,因為這小客棧的樓窗正對著那有名的古堡,文藝復興的風流和典雅觸手可及,今晚的星光猶是四百年前的幽渺,因為明天早上我們還要去探雪濃莎,看陽光下它的真相。

  我還想就著牀頭的小燈,向雪濃莎的導遊畫冊去追究幾項堡史的細節,並擬定明天參觀的行程。一隻細小的金甲蟲忽然在畫頁上蠕蠕爬來,快到法蘭西斯的鼻子上了。這才發覺窗上無紗,檯燈把戶外的飛蟲紛紛引來,一時此起彼落,枕畔好不熱鬧。

  「快關燈吧!」宓宓說。

  於是戶內全黑了,輪到密密麻麻的星光,沿著牆上的花藤和水管,蠢動著爬進窗來。




  第二天清晨我們在清脆的鳥聲裡醒來。九點,再駕車去看古堡。

  月光下的美人未必都能夠接受陽光的考驗,但是此刻,一夜醒來,在和風麗日之下,雪濃莎在我所見過的宮堡之中,仍然是最明豔最出色的一座。我沒有說她最富麗堂皇,因為規模與氣象比她宏大的宮堡有的是,然而要講嫵媚動人,卻非她莫屬。大凡景觀要有靈性與動感,總不能缺水,那水,自然要活的,才見出生命。護城河、人工湖、噴水池,總不如一條河水純淨天然。雪濃莎之勝全在一條雪耳河,那一灣嫺靜而纖柔的水藍緩緩流過,恰到好處的弧度使河景添些曲折,讓兩岸葱蘢的森林有機會掩映清波。

  如果雪耳河僅僅流過這座宮堡,雪濃莎的景觀也不見得就怎麼神奇。最別致的是,不但尖塔簇擁的四方宮堡就建在河上,有吊橋與高堤和北岸的舊堡新園相通,而且還架了一座五墩的長橋接上南岸,橋上更建了雙層的樓廊,排窗之上更覆著峻斜的灰黑屋頂。四百年的悲歡歲月,華路瓦與波旁王朝的興衰,美人的紅顏,寡后的懺悔,智者的沉思,一切一切,甚至內亂與革命,都逐波而去了,留下的是這一排橋樓與塔影。雪耳河永遠向西,追趕著露娃河的大西洋之旅。這一面長而彎的藍鏡子,這不負責任的魔幻水鑑,不會為任何人保管剎那的倒影。

  如果從空中看下去,雪濃莎北岸的地面就像三個大棋盤。最整齊美觀的是右邊的正方棋盤,被一個正十字與一個斜十字分割成八個三角形,綠底是草,土紅的直線是路,蒼翠的虛線是一排排的杜松,修剪成圓渾的卵形。這是最早開闢的戴安娜花園。左邊的方形比較不規則,中間像是個大紅靶心,外面圍著兩圈紅線,走近時,才發現都是開得嫵媚而又恣肆的大朵玫瑰,和匐匍了一地錦繡的天竺葵。這便是凱薩琳花園了。對我說來,法國十七世紀的這種園景佈置,儘管妍巧可觀,卻工整過甚,有心再造自然,卻束縛了活潑的生機,反而不如中國庭院的錯落變化,日本庭院的禪意清遠。雪濃莎的園藝,正如凡爾賽宮的對稱與工整,只令人想起新古典主義的詩律與畫規。

  我們走進四方的宮堡,逐室巡禮一番。戴安娜的寢室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富麗。一邊牆壁,從天花板直到地板,懸著金碧輝煌的整幅大掛氈,氣象不凡,據說是十六世紀佛蘭德的織品。壁爐邊上,白底漆金的皇冠下覆著一個大寫的A,不知道是否指她的封號「阿奈女堡主」(Chatelaine de Anet)?除此之外,她的私閨遠不如凱薩琳的豪華,也許她本來就不是皇后,後來更被逐出宮去,所以較少遺物吧。最堂皇的一間該是路易十四的會客廳了:法國全盛時代的雄主霸君,當然要氣派一些。路易十四時代的家具與裝潢素來名貴,雪濃莎不是凡爾賽,但是行宮的會客廳自也含糊不得:四壁紅絨襯得金色的畫框和錦繡的靠背椅華貴飫目;雕金鏤玉的長几上,反托著絨壁用黃鉢供著幾株鳶尾(iris),狹長的翠葉挺拔如劍,神氣非常。這一鉢亭亭傲立的鳶尾,同樣供在望東公爵的臥室,因為鳶尾花是法國君王的象徵,三瓣鳶尾的圖案常見於宮廷的裝飾,尤其是盾徽與旗號,即所謂 fleur-de-lys。在法蘭西斯一世的臥室裡,壁爐上的飾板也都是綠底金花的鳶尾圖案。法國人色感的高雅,堪稱歐洲第一。路易十四的會客廳裡,壁爐上的飾板以嬌柔的乳白為底,描以金漆,除了鳶尾之外,更有戴冕吐燄的火蜥蜴,那又是法蘭西斯一世的瑞獸。

  雪濃莎宮中的藏畫也不少。路易十四的那間就有他自己的畫像,旁邊的一幅是魯本斯所繪的〈耶穌與聖約翰〉。法蘭西斯一世那間還掛著一幅巨製,是梵露所繪的〈青春三女神〉。在西歐,維護妥善的宮堡與教堂之類,往往就是展覽繪畫、雕塑、器用、習俗,甚至整部感性歷史的博物館。

  甚至樓底的警衛室也頗有可觀,僅看繞室的巨幅掛氈,就令人對佛蘭德的織錦不忍移目。樓橋上層的長廊達六十公尺,下面鋪著藍白相錯的方形磁磚,使人幻覺是踩在名貴的磁盤之上。長廊的兩面各有九扇長窗,向東、向西,同時迎來柔婉的水光,可以想見,除了正午之外,陽光必定也很充沛,真稱得上是金陽與碧水兩全其美的光之屋了。有窗的地方,寬厚的大理石壁就向外凸,形成一座橢圓的壁龕,於是平直的長廊也有了變化。這長廊是凱薩琳的主意,當初用來做餐廳和客堂,一次大戰期間曾改為醫院,治過兩千病人。我們這次來參觀,它卻正在展畫,已經變成藝廊了。

  興衰無常,悲歡交替的雪濃莎,在王侯與布衣之間,不知道換過多少主人了。就我,一個東方的詩人而言,她最可愛的女主人該是杜班夫人,而最可貴的賓客該是盧梭與伏爾泰。我的選擇是杜班夫人,不僅因為美慧的女主人把昏君與權后的行樂宮提昇為雅聚的文苑,香扇下面薰出了半個啟蒙時期,更因為在大革命之際,全靠了她,靠了她的仁愛,雪濃莎才幸而逃過了一劫。否則今天站在這雪耳河邊,宓宓和我,恐怕只能憑弔逝水與斷垣了。然而,除了路易十四的會客廳裡有一幅杜班夫人的畫像外,堡中卻罕見這位女主人與貴客的遺物,令人惘然。

  幸好堡中還有一座蠟像館,意猶未盡的多情遊客,臨去之前還可以去低迴一番。蠟像館不算大,但是人物的製作與背景的配合都精緻而生動,色調也亮麗高雅。雪濃莎四百年的人物,就這麼以最戲劇性的姿態,一一出現在我們眼前。水的明媚,花的煥發,橋的飛淩,造成了雪濃莎的形象,那形象,自然跟她的歷任女堡主緣結不解。最早的一位自然是戴安娜。她側立在前景,牽著一隻沙土黃的長足靈[犭是],正在吩咐一名老獵人。背景是一座橡樹林,堡邊有一名馬童牽著白駒,馬背上披著金黃的障泥,正待女堡主乘騎。戴安娜以這種形象出現,因為狩獵是她的所好。她的名字戴安娜本來就是羅馬的女獵神,同時戴安娜又是月神,與她喜歡素衣也有聯想。她的蠟像所著,正是白衫紅裙,長髮拂肩,顏色深褐帶紅,肌膚白哲而面容略瘦,望之三十許人,其實她入堡的初年已經近五十歲了。

  最後的一位著名女堡主杜班夫人,有兩尊蠟像。一尊是坐姿,穿著銀底淺藍條紋的露肩衣裙,棕髮挽著迴鬟高髻,佩著玫瑰,正對著手握調色板的老畫師納蒂葉(Jean Marc Nattier)。從蠟像看來,她高貴而端莊,有一種成熟的神韻,算得上是位美女, 甚至更勝戴安娜。若非如此,當時的文豪大師也不會齊集在雪濃莎了。另一尊是立姿,而以古堡為背景。杜班夫人站在凱瑟琳花園裡,正聆聽盧梭的滔滔宏論,站在一旁的伏爾泰似乎不表同意,正攤開右掌,有所申辯。盧梭穿著亮綢的藍衣,一頭烏髮;伏爾泰則穿著金閃閃的綠袍,頭髮都已白了。盧梭在《懺悔錄》裡說他來雪濃莎,是在一七四七年。準此,則他的蠟像是三十五歲,伏爾泰是五十三歲,而女主人應該四十一了。說得象徵一些,年輕的盧梭在鼓吹天性,說雪耳河的自然最堪取法。年長的伏爾泰則堅持理性,說巴黎的罪惡幸而有文化來救贖。中年的杜班夫人則左顧而右盼,在兩大之間不但要做主人,還得做調人。

  美人不老,只是成熟。戴安娜的魅力所以顯得超乎尋常,在於她比法王、法后都年長十九歲──因為亨利和凱薩琳同年──然而年輕的法后卻輸給了她。杜班夫人也是一樣,初做女堡主只有二十七歲;殞於雪濃莎卻已九十三歲了,而其時,伏爾泰與盧梭也都已謝世二十一年。亨利·詹姆斯在他的遊記裡,對統治雪濃莎長達三十年的凱薩琳頗多貶詞,說她「虛偽而血腥」,說她善於享受美好的人生,卻麻木不仁,不懂別人也有這權利。但在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佩服這梟雌在橋上建樓的絕妙主意。他說:「配上長橋和疊廊的雪濃莎堡,無論從哪一邊側斜看來,都很奇幻,說得上是任性與異想的驚人樣品。不幸一切妙想天開都未必有優美的結果,但是對於凱薩琳,我在不甘之餘卻不得不承認她例外的成功。」

  詹姆斯最心儀的女堡主當然是杜班夫人。他認為,一個人能生當十八世紀中葉,是一大幸運,因為那時的女性最解交接應對之道,若論爐邊閒談,並享女性溫柔的陪伴,則法國大革命之前的六十年間,可謂黃金歲月。杜班的家譜裡想必奔流著藝術的熱血:杜班夫人的曾孫女奧洛瑞(Aurore Dupin)便是一位才高膽大的女作家,曾與蕭邦、繆塞相愛;筆名也儼若鬚眉,叫做喬治桑。一八五年前後,這位獨立特行的曾孫女曾來雪濃莎探親,顯然,一百多年間,這座美得不可思議的古堡,一直屬於杜班家族。

  我們走出了蠟像館,回到一九八五年的仲夏,外面的綠色世界已經是晌午了。我們踏著土紅的細砂地走出堡門,回過頭去,向那驚豔的宮堡再投依戀的一瞥。塔尖纖織,橋影如幻,眼前的實景已經悄然難信了,未來的追憶當更渺茫。我們沿著梧桐交蔭的堤道走去停車場。半小時後,我們的塔爾波逆著雪耳的流水向東奔馳,把四百年的歷史交給了那一川清淺。餘程還有兩座古堡要探,還要看蕭芒與香堡。宓宓倚在右座,手裡還握著法國的行車地圖,上面的十幾座古堡都畫了紅圈。雖然她和我都沒有說話,我們心裡都忙於安頓好幾位女堡主的面容,而且知道露娃河之行的高潮已經過了。

  雪濃莎,三音節的魔咒,歷史的背影真能夠叫回頭麼?


——一九八七年一月


摘自《隔水呼渡》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余光中:鬼雨

鬼雨  余光中 ——But the rain is fall of ghosts tonight                  Edna st. Vincenet mill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