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7日 星期六

余光中:耶釋同堂 ──泰國記游之三


耶釋同堂
——泰國記遊之三

余光中



  那天下午,我們一行四人在幢幢的殘柱與廢塔之間,憑弔大城王朝四百年的盛世,與佛曆二三一年緬甸兵燹的惡魔,不能相信,這一片頹石與茂樹,六百年前曾經是三座皇宮和四百座佛寺。低迴之中,日影忽已西斜。傳文說歸途還有暹羅的暑宮可看,不如早去。於是我們沿著湄南河向南而行。

  到挽芭茵(Bang Ba In)已經四點半,不能入宮參觀了。好在宮外的小湖,湖心的亭塔,仍可流連一個初夏的黃昏。

  挽芭茵曾是歷代泰王的暑宮,早在三百五十年前,大城王朝已經把這塊河島建為佛寺與皇宮,周圍還闢出四百公尺的湖來。過了一百三十多年,大城的繁華被緬甸燒成焦土,新王朝南遷,挽芭茵也隨著淪為廢宮。直到十九世紀中葉,泰王蒙谷拉瑪四世(King Mongkut Rama IV)才加以修建,並改乘汽船由水上來遊。其子朱拉隆功(King Chulalongkorn Rama V)也因喜歡此地,續加經營。不幸在一八八年,亦即他繼位的十二年後,皇后蘇南妲(Sunantha)和三位王子一同溺死在湖裏。當時在場的宮人,誰也不敢伸手援救,因為觸摸皇室之人就是犯了死罪。

  但那已經是百年前的悲劇了,眼前的湖水一泓清澈,看上去完全是無辜的樣子。湖心的高亭,叫做愛沙旺·蒂巴雅亭,坐落在一個用石柱架空的平臺上,四面都是白石的雕欄。亭的本身有層層相套的三疊屋頂,角度很陡,如鱗的屋瓦織錦一般由裏向外排成赭、橙、綠三色,白屋脊的尖端揚起梳風鈎雲的天穗(chofa)。更向上則是金盤相疊的層塔,塔尖纖挑直立,像為這寶亭戴一頂暹羅皇冠,富麗而高貴。而撐起這一切的,是飾有金色圖案的排柱。與其說這是涼亭,不如說它是沒有牆壁的水殿,遠遠望去,用白臺托起的這一盤建築,華貴之中,另有一種透徹而俊拔,飄舞而欲飛之勢。僅僅如此,已經十分可觀。正好這時迎著落照,金塔彩瓦,原來的燦爛更添光芒,益發地炫人眉眼。倒影落在水上,複印著空幻和迷離,不可思議。偏有不甘寂寞的晚風,趕來攪局,助長了倒影的靈動之態,漣漪生處,一時流彩翻金,不能自已,若非被亭腳的成排石柱挽著,只怕全會隨波而去。

  一片菩提樹葉落向湖波。大城王朝四百年的壯麗風流,到頭來也無非一片落葉、半湖倒影吧。

  轉過頭來,是一座白色的石橋,燈柱與雕像很有歐洲古典風味,想入夜之後,湖景當更溫柔動人。我們不約而同地步上橋去。果然是西歐的景觀。乳白的玻璃燈罩四條黑邊,長方形上端稍大,很是悅目。那雕像,有天使,也有裸體的希臘女神,令人恍若走在塞納河上。

  「泰王的暑宮倒很有西方風味,」我說。

  「對啊,」傳文笑笑說。「從泰王拉瑪四世起,泰國的門戶才對西方開放。泰國人開始學英文,就是他創導的。這位蒙谷國王在登基之前就跟西方人士頗有交往,不但學英文,還學法文跟拉丁文呢。」

  「滿有意思,」我說。「聽說電影片 The King and I 演的就是他。」
 
  「『國王與我』裏的泰王正是拉瑪四世,」傳文說。「那影片所根據的一本書,是來泰國教幾個王子的英國女教師寫的——

  「電影裏的國王相當專橫,」我存說。

  「其實是冤枉的,」傳文急忙辯正。「拉瑪四世其實人很開明,泰國的啟蒙沒有他還不行呢。在他之前,泰國的傳統不准皇族與大臣離開曼谷,只有打仗是例外。蒙谷國王卻破天荒,派了一個特使團去向維多利亞女皇呈遞國書。」

  「好萊塢總是愛加油添醋,」我存說。

  「可不是,」傳文笑起來。「所以『國王與我』在曼谷禁演。」

  「應該的,應該的,」我說。

  「那,英國家庭教師教出來的小王子呢?」我存頗為關切。

  「其中一位就是後來的拉瑪五世,」傳文說。

  「就是朱拉隆功吧?」我問。

  「對,就是他,」傳文說。「他是泰國最受崇拜的國王,被尊為『畢雅大帝』。

  現今的曼谷王朝,兩百年來能在列強之間長保獨立,而周圍的國家先後都曾經淪亡給西方,跟皇室開明而外交高明很有關係。朱拉隆功的貢獻尤其重要:什麼奴隸解放、教育改革、宗教自由等等,都是他促成的。」

  「泰國不是以佛教為國教嗎?」我訝然。

  「不錯,連國王也奉佛教。拉瑪四世在登基之前,就足足做了二十七年的和尚。可是拉瑪五世,也就是朱拉隆功,並不排斥其他宗教,只是任由人民自己選擇。非但如此,他還撥出地來,讓人蓋清真寺和基督教堂。」

  「真了不起,」我說。「從照片上看來,他有點像孫中山先生呢,儀表不凡。」

  「嗯,是有點像,」傳文尋思道。「跟留鬍子不無關係。泰國的現代化很多是他推動的。例如,從他起,官吏朝見國王不用再爬跪在地上,而改成坐椅或站立。宴客時不再用手抓著吃,改用叉匙。又引進陽曆來計算月日,不再用半月一計的舊曆。最有趣的是:以前的官吏嚼檳榔,牙齒發黑,西方人見了害怕;於是規定牙齒必須刷白——

  大家的笑聲中,我連忙說:「連安南人也是嚼得一嘴黑的。抗戰時,我從安南乘火車去雲南,就看見過。」

  「在臺灣卻是一嘴紅,」我存笑說。

  「泰國人現在倒不嚼檳榔了,」信慧也笑起來。

  大家一面說笑,一面早已過了石橋,沿著修剪齊整的宮外草地,向湄南河岸走去。夕陽裏,河水渾渾地南流,波面漂浮著一叢叢肥大的青萍。這一段的河面不寬,只有一百公尺的光景,對岸樹陰濃密,有房舍掩映其間。卻有一個尖頂之類的形象,潔白地映著斜暉,令人覺得異樣。

  「那不是一座教堂嗎?」我指著對面的河島。

  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目光一起輻輳射去。忽然我存大驚小怪地低呼一聲:

  「那為什麼有和尚走來走去呢?」

  這問題誰也答不上來,卻都看見,果然有耀眼的袈裟在白色教堂的四周忽隱忽現,超現實的幻景令人不安。

  「過河去看看,」信慧說。

  「不見渡船呀,」我說。

  「可以坐吊車,」她說。「我以前坐過。」

  她果然領著我們向河岸走去,到了一個候車木臺。不久轆轤聲起,果然看見空懸的長纜上一架吊車越水而來,其勢頗急。兩個村民匆匆下車走了,我們趕快跳了上去。轆轆聲中,車已凌空,我們緊扶著鐵欄,超越腳底水面的簇簇青萍,飛也似地已到彼岸。一下了車臺,我們沿著河堤匆匆去找那教堂,一路上果然遇見幾個黃衣僧。幾次轉彎,樹影開處,赫然一座天主堂矗在眼前,灰頂白牆,塔尖高細。正在驚疑仰望,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呀地一響,高高的堂門敞開,一個小沙彌合十頷首,迎了出來。

  驚疑轉為驚喜,我們懷著虔敬,跨入了教堂。等到在黃昏的初冥之中漸漸看清了堂內的擺設,驚疑卻又轉深。

  高高供在祭壇上,用拱形架托住的,是一排三尊佛像,全披著朱紅的袈裟。中間的一尊,蓮座最高,顯然是三昧的坐姿。兩旁的佛則都立著,手勢不易辨識。除此之外,一切的佈置全是歐洲十九世紀中葉流行的新哥德風格。祭壇正面的牆壁,左右各嵌一扇彩色小窗;兩側的牆上則開著更大的七彩長窗,上端都是尖頂拱弧。通向後面的兩道側門和當頂的裝飾門,也都是如此。至於牆壁上縱排得密密相接的,則是橙底金花的鳶尾紋章,常見於法國皇家的徽號。地磚黑白間格的花式,更流行於法國。而尤其令人注目的,是祭壇前面一左一右的兩尊中古武士,全副盔甲閃著鐵色的寒光,連鐵皮面罩也如臨大敵,緊緊垂閉。羅蘭武士來護衛佛陀嗎?這景象太不可思議了。

  我們趺跏在花地磚上,對著牆角的電風扇,面面驚覷,繼而抑低了聲音議論起來。最後在留言簿上,我們題了「廟不可言」、「廟哉,妙哉」一類的雙關語。

  走出教堂,我們仍流連在門外,指指點點,不想就此離去。漸暗的天色裏,一位六十上下的黃衣高僧,從後面鵝黃與乳白相配的僧舍走來,對我們合十行禮。他用泰語問我們對本寺有什麼看法,由傳文翻譯。

  「東西合璧,非常有趣。」我說。

  「本寺叫做達摩普法寺,是畢雅大帝為達摩由提卡教派的僧侶敕建的。」

  「畢雅大帝就是泰王朱拉隆功拉瑪五世,」傳文解釋。

  一聽是朱拉隆功,我肅然起敬,卻仍然忍不住問道:「可是為什麼要蓋成哥德式的教堂呢?」

  老僧淡然一笑,顯然,這幼稚的問題他必已答過無數次了。

  他說:「畢雅大帝認為誠心至上,不須拘泥形跡。」

  「啊!」我心頭一震,語為之塞。

  歸途中,下起雨來,一車四人都落入了沉思。我想著朱拉隆功對西方敞開他的白象王國,如何把古暹羅的束縛一條條地解開,讓西風從印度洋浩蕩吹來。小乘佛法,當初也是經由錫蘭,橫渡印度洋而來的。西方,果真是極樂世界嗎?然則佛法無邊,何物而不能化?不拘色相,不落形跡,則何物而不能容?耶釋同堂,香火共享,Unite the Thais,不必耶穌的歸於耶穌,而釋迦的歸於釋迦,正是朱拉隆功的心胸。

  想起兩伊的烽火正熾,不知道,如果是柯梅尼今天同來,他對老僧會怎麼說呢?


——一九八八年六月三日


 摘自《隔水呼渡》












余光中:黃繩繫腕 ──泰國記游之二

黃繩繫腕
——泰國記遊之二

 余光中



  從泰國回來,妻和我的腕上都繫了一條黃線。

  那是一條金黃色的棉線,戴在腕上,像一環美麗的手鐲。那黃,是泰國佛教最高貴的顏色,令人想起袈裟和金塔。那線,牽著阿若他雅的因緣。

  到曼谷的第三天,泰華作家傳文和信慧帶我們去北方八十八公里外的阿若他雅,憑弔大城王朝的廢都。停車在蒙谷菩毘提佛寺前面,隔著初夏的綠蔭,古色斑斕的紀念塔已隱約可窺,幢幢然像大城王朝的鬼影。但轉過頭來,面前這佛寺卻亮麗耀眼,高柱和白牆撐起五十度斜坡的紅瓦屋頂,高簷上蟠遊著蛇王納加,險脊尖上鷹揚著禽王格魯達,氣派動人。

  我們依禮脫鞋入寺,剛跨進正堂,呼吸不由得一緊。黑黯黯那一座重噸的,什麼呢,啊佛像,向我們當頂累累地壓下,磅礴的氣勢豈是仰瞻的眼睫所能承接,更哪能望其項背。等到頸子和胸口略為習慣這種重荷,才依其陡峭的輪廓漸漸看清那上面,由四層金葉的蓮座托向高處,塔形冠幾乎觸及紅漆描金的天花方板,是一尊黑凜凜的青銅佛像。祂就坐在那高頭,右腿交疊在左腿上面,腳心朝上,左手平攤在懷裏,掌心向天,右手覆蓋在右膝上,手掌朝內,手指朝下,指著地面。從蓮座下吃力地望上去,那圓膝和五指顯得分外地重大。




  這是佛像坐姿裏有名的「呼地作證」(Bhumisparsa Mudra),又稱為「降妖伏魔」(Maravijaya)。原來釋迦牟尼在成正覺之前,天魔瑪剌不服,問他有何德業,能夠自悟而又度人。釋迦說他前身前世早已積善積德,於是便從三昧的坐姿變成伏魔的手勢,以手指地,喚大地的女神出來作證。她從長髮裏絞出許多水來,正是釋迦前世所積之德。她愈絞愈多,終於洪水滔滔,把天魔的大軍全部淹沒。釋迦乃恢復三昧的冥想坐姿,而入徹悟。曼谷玉佛寺的壁畫上,就有露乳的地神絞鬆滅火之狀,而眾多魔兵之中,一半已馴,一半猶在張牙舞爪。

  一說此事不過是寓言,只因當日釋迦樹下跏趺,心神未定,又想成等正覺,又想回去世間尋歡逐樂。終於他垂手按膝,表示自己在徹悟之前不再起身的決心。然則所謂伏魔,正是自伏心魔。還是長髮生水的故事比較生動。
   
  想到這裏,對祂右掌按膝的手勢更加敬仰而心動,不禁望之怔怔。後來問人,又自己去翻書,才知道這佛像高達二十二公尺半,鍍有緬甸的金,鑄造的年代約在十五世紀後半,相當於明英宗到憲宗之朝,低眉俯視之態據說是素可泰王朝的風格。一七六七年,緬甸入寇,一舉焚滅了四百十七年的大城王朝。據說泰國最大的這尊坐佛當日竟無法擄走,任其棄置野外,風雨交侵。也就因此,這佛像看上去頗有滄桑的痕跡,不像曼谷一帶其他的雕像那麼光鮮。祂太高大,何況像座已經高過人頭了,實在看不出那一身是黑漆,或是歲月消磨的青銅本色。只覺得黝黑的陰影裏,那高處還張著兩隻眼睛,修長的眼白襯托著烏眸,正炯炯俯視著我們,而無論你躲去哪裏,都不出祂的眸光。

  佛面上一點鮮麗的朱砂,更增法相的神秘與莊嚴。但是佛身上還有兩種嫵媚的色彩。左肩上斜披下來的黃縵,閃著金色的絲光。攤開的左掌,大拇指上垂掛著一串繽紛的花帶,用潔白的茉莉織成,還飄著泰國蘭裝飾的秀長流蘇。這花帶泰語叫做斑馬來(Puang-Ma-Lai),不但借花可以獻佛,也可送人。

  「你們要進香嗎?」傳文走過來說。

  「要啊,」我存立刻答道。

  「香燭每套十銖,」傳文說。

  我們向佛堂門口的香桌上每人買了一套。所謂一套,原來就是一枝蓮、一枝燭、三根香,還有一方金箔,用兩片稍大一些的米黃棉紙包住。我們隨著泰國的信徒,走到蓮座下面的長條香案,把一尺半長的一枝單花含苞白蓮放在一隻淺銅盆裏,再點亮紅燭插上燭臺,最後更燃香插入香爐。蓮是佛座,燭是覺悟之光,至於三根香,則是獻給佛祖、佛法、僧侶,所謂三寶。爐香裊裊之中,我們也與眾人合掌跪禱。

  「這金箔該怎麼辦呢?」我問一旁的信慧。

  「撕下來,貼在佛身上,」她說。

  「泰國人的傳統,」傳文笑說,「貼在佛頭,就得智慧。貼在佛口,就善言辭。貼在佛的心口呢,就會心廣體胖。」




  我舉頭看佛,有五、六層樓那麼高,豈止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蓮臺已經高過我頭頂,「臨時抱佛腳」都不可能。急切裏,分開棉紙,取出閃光的金箔。怎麼辦呢?一看,也有人乾脆貼在蓮座底層,就照貼了。回頭看我存怎麼貼時,她已貼好,正心滿意足地走了過來。原來龕下另有一座三尺高的佛像,臉上、身上貼滿了金葉。

  「你們要是喜歡,」信慧說,「還可以為黑佛披上黃縵。」

  她把我們帶到票臺前面。一隻盛著黃線的盒子上寫著:「披黃縵,一次一百三十銖。」那就是臺幣一百五十多元了。

  「怎麼披呢,這麼高?」我問。

  「他們會幫你做的,」信慧說。

  我立刻付了泰幣。那比丘尼從櫃裏取出一整疋黃縵,著我守在蓮壇下面。不久,有聲從屋頂反彈下來。仰望中,人頭從佛像的巨肩後探出,一聲低呼,金橘色的瀑布從半空瀉落下來,兜頭潑了我一身。黃洪停時,我抱了一滿懷。但是也抱不了多久,因為黃縵的那一端她開始收線了。白帶子收盡時,金橘色的瀑布便回流上升。這次輪到我放她收。再舉頭看時,我捐的黃縵已經飄然披上了黑佛的左肩。典禮完成。

  我捐黃縵,不全是為了好奇。當天上午,在曼谷的玉佛寺內,我隨眾人跪在大堂上時,無意間把腿一伸,腳底對住了玉佛。那要算是冒犯神明了,令我蠢蠢不安。現在為佛披縵,潛意識裏該是贖罪吧,冥冥之中或許功過能相抵麼?

  《六祖壇經》裏說,梁武帝曾問達摩:「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設齋,有何功德?」達摩答曰:「實無功德。」每次讀到這一段,都不禁覺得好笑。豈知心淨即佛,更無須他求。韋刺史以此相問,六祖答得好:「武帝心邪,不知正法。造寺度僧,布施設齋,名為求福,不可將福便為功德。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只要心淨,無意之間冒犯了玉佛,並不能算是罪過。另一方面,燒香拜叩,捐款披袈,連梁武帝都及不上,更有什麼功德?

  想到這裏,坦然一笑。走去票臺,向滿盛黃線的盒中取出四條。一條為我存繫於左腕,一條自繫,餘下的兩條準備帶回臺灣給兩個女兒。

  這美麗的纖細手鐲,現在仍繫在我的左腕,見證阿若他雅的一夢。


——一九八八年五月三十一日


摘自《隔水呼渡》
 



余光中:鬼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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