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釋同堂
——泰國記遊之三
余光中
那天下午,我們一行四人在幢幢的殘柱與廢塔之間,憑弔大城王朝四百年的盛世,與佛曆二三一○年緬甸兵燹的惡魔,不能相信,這一片頹石與茂樹,六百年前曾經是三座皇宮和四百座佛寺。低迴之中,日影忽已西斜。傳文說歸途還有暹羅的暑宮可看,不如早去。於是我們沿著湄南河向南而行。
到挽芭茵(Bang Ba
In)已經四點半,不能入宮參觀了。好在宮外的小湖,湖心的亭塔,仍可流連一個初夏的黃昏。
挽芭茵曾是歷代泰王的暑宮,早在三百五十年前,大城王朝已經把這塊河島建為佛寺與皇宮,周圍還闢出四百公尺的湖來。過了一百三十多年,大城的繁華被緬甸燒成焦土,新王朝南遷,挽芭茵也隨著淪為廢宮。直到十九世紀中葉,泰王蒙谷拉瑪四世(King
Mongkut Rama IV)才加以修建,並改乘汽船由水上來遊。其子朱拉隆功(King
Chulalongkorn Rama V)也因喜歡此地,續加經營。不幸在一八八○年,亦即他繼位的十二年後,皇后蘇南妲(Sunantha)和三位王子一同溺死在湖裏。當時在場的宮人,誰也不敢伸手援救,因為觸摸皇室之人就是犯了死罪。
但那已經是百年前的悲劇了,眼前的湖水一泓清澈,看上去完全是無辜的樣子。湖心的高亭,叫做愛沙旺·蒂巴雅亭,坐落在一個用石柱架空的平臺上,四面都是白石的雕欄。亭的本身有層層相套的三疊屋頂,角度很陡,如鱗的屋瓦織錦一般由裏向外排成赭、橙、綠三色,白屋脊的尖端揚起梳風鈎雲的天穗(chofa)。更向上則是金盤相疊的層塔,塔尖纖挑直立,像為這寶亭戴一頂暹羅皇冠,富麗而高貴。而撐起這一切的,是飾有金色圖案的排柱。與其說這是涼亭,不如說它是沒有牆壁的水殿,遠遠望去,用白臺托起的這一盤建築,華貴之中,另有一種透徹而俊拔,飄舞而欲飛之勢。僅僅如此,已經十分可觀。正好這時迎著落照,金塔彩瓦,原來的燦爛更添光芒,益發地炫人眉眼。倒影落在水上,複印著空幻和迷離,不可思議。偏有不甘寂寞的晚風,趕來攪局,助長了倒影的靈動之態,漣漪生處,一時流彩翻金,不能自已,若非被亭腳的成排石柱挽著,只怕全會隨波而去。
一片菩提樹葉落向湖波。大城王朝四百年的壯麗風流,到頭來也無非一片落葉、半湖倒影吧。
轉過頭來,是一座白色的石橋,燈柱與雕像很有歐洲古典風味,想入夜之後,湖景當更溫柔動人。我們不約而同地步上橋去。果然是西歐的景觀。乳白的玻璃燈罩四條黑邊,長方形上端稍大,很是悅目。那雕像,有天使,也有裸體的希臘女神,令人恍若走在塞納河上。
「泰王的暑宮倒很有西方風味,」我說。
「對啊,」傳文笑笑說。「從泰王拉瑪四世起,泰國的門戶才對西方開放。泰國人開始學英文,就是他創導的。這位蒙谷國王在登基之前就跟西方人士頗有交往,不但學英文,還學法文跟拉丁文呢。」
「滿有意思,」我說。「聽說電影片
The King and I 演的就是他。」
「『國王與我』裏的泰王正是拉瑪四世,」傳文說。「那影片所根據的一本書,是來泰國教幾個王子的英國女教師寫的——」
「電影裏的國王相當專橫,」我存說。
「其實是冤枉的,」傳文急忙辯正。「拉瑪四世其實人很開明,泰國的啟蒙沒有他還不行呢。在他之前,泰國的傳統不准皇族與大臣離開曼谷,只有打仗是例外。蒙谷國王卻破天荒,派了一個特使團去向維多利亞女皇呈遞國書。」
「好萊塢總是愛加油添醋,」我存說。
「可不是,」傳文笑起來。「所以『國王與我』在曼谷禁演。」
「應該的,應該的,」我說。
「那,英國家庭教師教出來的小王子呢?」我存頗為關切。
「其中一位就是後來的拉瑪五世,」傳文說。
「就是朱拉隆功吧?」我問。
「對,就是他,」傳文說。「他是泰國最受崇拜的國王,被尊為『畢雅大帝』。
現今的曼谷王朝,兩百年來能在列強之間長保獨立,而周圍的國家先後都曾經淪亡給西方,跟皇室開明而外交高明很有關係。朱拉隆功的貢獻尤其重要:什麼奴隸解放、教育改革、宗教自由等等,都是他促成的。」
「泰國不是以佛教為國教嗎?」我訝然。
「不錯,連國王也奉佛教。拉瑪四世在登基之前,就足足做了二十七年的和尚。可是拉瑪五世,也就是朱拉隆功,並不排斥其他宗教,只是任由人民自己選擇。非但如此,他還撥出地來,讓人蓋清真寺和基督教堂。」
「真了不起,」我說。「從照片上看來,他有點像孫中山先生呢,儀表不凡。」
「嗯,是有點像,」傳文尋思道。「跟留鬍子不無關係。泰國的現代化很多是他推動的。例如,從他起,官吏朝見國王不用再爬跪在地上,而改成坐椅或站立。宴客時不再用手抓著吃,改用叉匙。又引進陽曆來計算月日,不再用半月一計的舊曆。最有趣的是:以前的官吏嚼檳榔,牙齒發黑,西方人見了害怕;於是規定牙齒必須刷白——」
大家的笑聲中,我連忙說:「連安南人也是嚼得一嘴黑的。抗戰時,我從安南乘火車去雲南,就看見過。」
「在臺灣卻是一嘴紅,」我存笑說。
「泰國人現在倒不嚼檳榔了,」信慧也笑起來。
大家一面說笑,一面早已過了石橋,沿著修剪齊整的宮外草地,向湄南河岸走去。夕陽裏,河水渾渾地南流,波面漂浮著一叢叢肥大的青萍。這一段的河面不寬,只有一百公尺的光景,對岸樹陰濃密,有房舍掩映其間。卻有一個尖頂之類的形象,潔白地映著斜暉,令人覺得異樣。
「那不是一座教堂嗎?」我指著對面的河島。
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目光一起輻輳射去。忽然我存大驚小怪地低呼一聲:
「那為什麼有和尚走來走去呢?」
這問題誰也答不上來,卻都看見,果然有耀眼的袈裟在白色教堂的四周忽隱忽現,超現實的幻景令人不安。
「過河去看看,」信慧說。
「不見渡船呀,」我說。
「可以坐吊車,」她說。「我以前坐過。」
她果然領著我們向河岸走去,到了一個候車木臺。不久轆轤聲起,果然看見空懸的長纜上一架吊車越水而來,其勢頗急。兩個村民匆匆下車走了,我們趕快跳了上去。轆轆聲中,車已凌空,我們緊扶著鐵欄,超越腳底水面的簇簇青萍,飛也似地已到彼岸。一下了車臺,我們沿著河堤匆匆去找那教堂,一路上果然遇見幾個黃衣僧。幾次轉彎,樹影開處,赫然一座天主堂矗在眼前,灰頂白牆,塔尖高細。正在驚疑仰望,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呀地一響,高高的堂門敞開,一個小沙彌合十頷首,迎了出來。
驚疑轉為驚喜,我們懷著虔敬,跨入了教堂。等到在黃昏的初冥之中漸漸看清了堂內的擺設,驚疑卻又轉深。
高高供在祭壇上,用拱形架托住的,是一排三尊佛像,全披著朱紅的袈裟。中間的一尊,蓮座最高,顯然是三昧的坐姿。兩旁的佛則都立著,手勢不易辨識。除此之外,一切的佈置全是歐洲十九世紀中葉流行的新哥德風格。祭壇正面的牆壁,左右各嵌一扇彩色小窗;兩側的牆上則開著更大的七彩長窗,上端都是尖頂拱弧。通向後面的兩道側門和當頂的裝飾門,也都是如此。至於牆壁上縱排得密密相接的,則是橙底金花的鳶尾紋章,常見於法國皇家的徽號。地磚黑白間格的花式,更流行於法國。而尤其令人注目的,是祭壇前面一左一右的兩尊中古武士,全副盔甲閃著鐵色的寒光,連鐵皮面罩也如臨大敵,緊緊垂閉。羅蘭武士來護衛佛陀嗎?這景象太不可思議了。
我們趺跏在花地磚上,對著牆角的電風扇,面面驚覷,繼而抑低了聲音議論起來。最後在留言簿上,我們題了「廟不可言」、「廟哉,妙哉」一類的雙關語。
走出教堂,我們仍流連在門外,指指點點,不想就此離去。漸暗的天色裏,一位六十上下的黃衣高僧,從後面鵝黃與乳白相配的僧舍走來,對我們合十行禮。他用泰語問我們對本寺有什麼看法,由傳文翻譯。
「東西合璧,非常有趣。」我說。
「本寺叫做達摩普法寺,是畢雅大帝為達摩由提卡教派的僧侶敕建的。」
「畢雅大帝就是泰王朱拉隆功拉瑪五世,」傳文解釋。
一聽是朱拉隆功,我肅然起敬,卻仍然忍不住問道:「可是為什麼要蓋成哥德式的教堂呢?」
老僧淡然一笑,顯然,這幼稚的問題他必已答過無數次了。
他說:「畢雅大帝認為誠心至上,不須拘泥形跡。」
「啊!」我心頭一震,語為之塞。
歸途中,下起雨來,一車四人都落入了沉思。我想著朱拉隆功對西方敞開他的白象王國,如何把古暹羅的束縛一條條地解開,讓西風從印度洋浩蕩吹來。小乘佛法,當初也是經由錫蘭,橫渡印度洋而來的。西方,果真是極樂世界嗎?然則佛法無邊,何物而不能化?不拘色相,不落形跡,則何物而不能容?耶釋同堂,香火共享,Unite
the Thais,不必耶穌的歸於耶穌,而釋迦的歸於釋迦,正是朱拉隆功的心胸。
想起兩伊的烽火正熾,不知道,如果是柯梅尼今天同來,他對老僧會怎麼說呢?
——一九八八年六月三日
摘自《隔水呼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