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民初的遊記
余光中
山水遊記的成就,清人不如明人,民國初年的作家更不如清。民初作家裡有許多留學生,或去日本,或去美歐,不但長征萬里,而且久客經年,只要把所歷描述出來,就是一部部「西遊記」或「東遊記」了。何況現代的交通比起古代來大為便捷,舟車勞頓減輕了許多,不像陸游在八百年前從山陰(今之紹興)去夔州赴任,途中跋涉了七個多月。空間擴大,時間減少,在觀光成為「事業」的現代,照理遊記應該眼界一寬,佳作更多才對。實際卻不然。
一個原因,是現代人的縮地術雖然快了,不幸在工業時代生活的節奏也快了,忙人怎能領略閒山水呢?加以交通方式一快,「途中」所見就少而又草,不能像陸游那麼從容欣賞。那麼多留學生去了那麼多國家,在旅遊文學的成績上反而不如古代的讀書人在赴試、上任、貶謫之餘的表現。
另一個原因,是現代人的文筆不如古人。早期新文學的白話文正是青黃不接,在作家的筆下稚氣未除,一般散文都欠精鍊,遊記當然也不例外。當時的許多作家寫起散文來,誤把草率當成自由,不但風格蕪雜,結構散漫,甚至造句分段都有問題。這樣子寫成的遊記並不在少數,所以要指望當時的遊記能追上明人,未免太奢。何況再美的風景,再熱鬧的街市,都可以交給照相機去記錄,不必像古人那樣要寫進文章畫進圖畫裡去,所以今人就更懶得寫什麼遊記了。幸好徐霞客沒有照相機,否則他的遊記裡圖多文少,文學價值必然大減。
李白詩云:「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古人要去外國旅行談何容易,所以《佛國記》、《真臘風土記》一類的大遊記為世所珍。可是今人旅覽外國的遊記,從《歐遊心影錄》到現在,卻多不勝數。這一點當然是今勝於古,可是這些域外遊記裡真正的佳作不多,能像〈我所知道的康橋〉,已經罕見。徐志摩的這篇名作眾口交譽,其實不是一篇無懈可擊的平衡之作(註1)。〈我所知道的康橋〉共分四段,一段比一段好,可謂漸入佳境。第三段和第四段寫康橋的景色,感性十足,是此文精華所在。第一段的敘事平平;第二段的議論不太警策,文字則西化而拖沓。如果細加分析,就會發現第四段中還發了一番議論,同樣不夠練達。徐志摩是一位感性很強的浪漫詩人,但是議論,即使是抒情文章中的議論,卻並非所長。這一點表示他的知性不足,至少不足以撐持感性文章的邏輯骨架,也表示他在感性和知性的調和上,不能像蘇軾那一等級的散文家那樣收發自如。〈巴黎的鱗爪〉是徐志摩頗用氣力的一篇萬字長文,如果結構得好,再用適度的知性提挈筋脈,當能成為更可觀的遊記。然而我們見到的〈巴黎的鱗爪〉卻是一篇龐雜紛繁的文章,既非遊記,也非小說,甚至也不是脈絡明暢的美文:感性十足的部分頗有妙思與佳句,但一涉及說理,便露出鬆軟稚嫩的弱點,尤其擺不脫直接對讀者閒聊的爛漫語氣。杜牧的散文同樣是詩人的散文,可是〈阿房宮賦〉的邏輯張力就十分之強:此文前半段經營感性,濃烈迷人,誠然是十足的美文;後半段自「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起,感性不衰、知性卻逐漸加強,議論縱橫而不失之抽象,真是能感能議的傑作。許多感性氾濫的美文作家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鞭辟入裡的邏輯張力,也是一種美。如果散文是一把秤,感性的秤盤裡不妨加重,但知性的秤錘應該維持平衡。
民初散文有種種缺點,語言不精純是其一端。當時的作家,有的從文言裡剛放出來,對白話有點手足無措;有的卻立刻掉進西化裡去,對西文句法不知化解。前者形成文白夾雜,後者則中西相抵。下面是從域外遊記裡摘出來的兩例,說明了高明如任公也難逃時代的通病。
凡爾登市是怎麼一個光景呢?我這枝拙筆竟若不能形容。諸君若有遊過意大利的人,將那二千年前羅馬的「佛林」和維蘇威火山底下的邦俾拿來聯想比較,或可仿佛一二。但比起破壞的程度來,反覺得自然界的暴力,遠不及人類,野蠻人的暴力,又遠不及文明人哩!(梁啟超:〈凡爾登〉)
當高君說要領我們去吃中國飯的時候,我立刻就跳起來贊成。我真料不到這裡會有中國飯館,在這中國人很不佔勢的巴黎。我是多麼想吃故鄉的東西啊,在吃了三四十天西餐之後。(徐霞村:〈第一天到巴黎〉)
徐霞村在同一篇文章裡描述火車在塞納河谷駛過,寫景也平平無甚可觀。也許域外遊記寫域外景色,不便和古人寫的華山夏水比較,但是同樣是寫本土之景,民初的遊記,甚至今日許多名作家的遊記,卻不如古人。
太陽落山了。它底分外紅的強光從樹梢頭噴射出來,將白雲染成血色,將青山也染成血色。在這血色中,它漸漸向山後落下,忽而變成一個紅球,浮在山腰裡,這時它底光已不耀眼了,山也暗澹了,雲也暗澹了,樹也暗澹了。這紅球原來是太陽底影子。(徐蔚南:〈山陰道上〉)
這一篇山陰道上的遊記,寫景平庸,並不令人應接不暇。山陰,就是今日的紹興。同樣是寫浙江的落日,徐蔚南的這一段怎麼能跟晚明王思任寫夕照的美文〈小洋〉相比呢?王思任的色感豐富而有層次,光是紅就有「胭脂初從火出」、「腥紅雲」、「赤瑪瑙」、「出爐銀紅」等等層次,徐蔚南的紅只有「血色」;王思任的山呈現「鸚綠、鴉背青、老瓜皮色」三種獨特的色調,徐蔚南的山只是「青山」。在同一文中,徐蔚南筆下的雲,論形論色,都不可觀;後面接著的「知性句」也沒有什麼高見:
白雲確有使人欣賞的價值,一團一團地如棉花,一卷一卷地如波濤,連山一般地擁在那兒,野獸一般地站在這裡:萬千狀態,無奇不有。這一幅最神秘最美麗最複雜的畫片,只有睜開我們底心靈的眼睛來,才能看見其間的意義和幽妙。
山陰的雲在徐氏筆下如此,廬山的雲在豐子愷的筆下也不太動人。豐子愷遊廬山十天,寫了一篇〈廬山面目〉,重點仍在他散文中常見的淡淡抒情和娓娓敘事,但對名山之美卻很少著筆,偶爾寫景,也少感性。山上十日,他的興趣卻在人物,四分之一的篇幅用來敘述一位綽號濟公活佛的遊客。「我只記得他(濟公活佛)說有一次獨自走到一個古塔的頂上,那裡面跳出一隻黃鼠狼來。他打湖州白說:『渠被俉嚇了一嚇,俉也被渠嚇了一嚇!』我覺得這簡直是詩,不過沒有押韻。」像這樣充滿情趣的敘事,是遊記中最動人的片段。但是遇到寫景的時候,豐子愷卻顯得有點敷衍,只用成語來充想像:「山光照檻,雲樹滿窗,塵囂絕跡,涼生枕簟,倒是真正的避暑。」廬山的雲無端而來,忽然而去,最是奇觀,但到了豐氏筆下,卻有點令人失望:
憑窗遠眺,但見近處古木參天,綠陰蔽日;遠處崗巒起伏,白雲出沒。有時一帶樹林忽然不見,變成了一片雲海;有時一片白雲忽然消散,變成了許多樓台。正在凝望之間,一朵白雲冉冉而來,鑽進了我們的房間裡。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開窗戶,歡迎它進來共住;但我猶未免為俗人,連忙關窗謝客。(豐子愷:〈廬山面目〉)
同樣的雲,一到了清朝散文家惲敬的筆端,便神態飛揚起來;
雲過,道旁草木羅羅然,而澗聲清越相和答……石勢秀偉不可狀,其高峰皆浮天際,而雲忽起足下,漸浮漸滿,峰盡沒。聞雲中歌聲,華婉動心,近在隔澗,不知為誰者。雲散,則一石皆有一雲繚之。忽峰頂有雲飛下數百丈,如有人乘之行,散為千百,漸消至無一縷,蓋須臾之間已如是。徑天池口,至天池寺。寺有石池,水不竭。東出為聚仙亭、文殊岩。岩上俯視,石峰蒼碧,自下矗立,雲擁之,忽擁起至岩上,盡天地為綃紈色,五尺之外,無他物可見,已盡卷去,日融融然……東至佛手岩,行沉雲中,大風自後推排,雲氣吹為雨,酒衣袂。(惲敬:〈遊廬山後記〉)
郁達夫在民初的作家裡,是擅寫古典詩的高手,照理寫起遊記來,應該長於寫景,在〈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賞〉一文中,他暢論大自然對人性的提升之功,認為欣賞藝術有待修養,但大自然之美人人都會領略。他說:「大抵山水佳處,總是自然景物的美點發揮得最完美,最深刻的地方;孔夫子到了川上,就覺悟到了他的栖栖一代,獵官求仕之非;太史公遊覽了名山大川,然後才死心塌地,去發憤而著書,從知我們平時所感受不到的自然的威力,到了山高水長的風景聚處,就會得同電光石火一樣,閃耀到我們的性靈上來……所以要想欣賞自然的人,我想第一著還是先上山水優秀的地方訓練耳目,最為適當。」在同一文中,他甚至認為「中國貪官污吏的輩出,以及一切政治施設都弄不好的原因,一大半也許是在於為政者的眛了良心,忽略了自然之所致。」
郁達夫的這一番話我們未必同意。例如太史公發憤著書,是因為受刑之辱,而不是遊夠了名山大川。司馬遷準備做史官,當然要了解地理,考察史蹟,所以著書的動機是因,旅遊是果,到了後來,旅遊的印象又助長了他的文氣。至於「發憤」著書,則是政治上挫折肉體上受創的關係。而把政治的弊病歸因於權貴的遠違自然,更是可愛然而天真的說法。儘管如此,郁達夫十分著重自然之美對性靈的誘導,是顯然的。他的散文裡有不少寫景之作,更有遊記多篇;其中〈釣台的春晝〉長五千餘字,寫景、抒情、議論三者並勝,文中雖然屢見冗句敗筆,但前段夜遊桐君山道觀,後段晝遊釣台,均有佳妙,一結頗有餘音。但另一篇〈仙霞記險〉就差得多,不但冗句常見,而且寫景平庸,所經所歷也稱不上題目所標的「險」字:
轉一個彎,變一番景色,上一條嶺,闢一個天地,上上下下,去去回回,我們在仙霞山中,龍溪岸上,自北去南,因為要繞過仙霞關去,汽車足足走了有一個多鐘頭的山路。山的高,水的深,與夫彎的多,路的險,不折不扣地說將出來,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澗,起碼總要超過三百多倍。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試車路的崎嶇,要將性命和命運去拼拼,想嘗一嘗生死關頭,千鈞一髮的冒險異味的人,仙霞嶺不可不到……(郁達夫;仙霞紀險)
這實在是平面的寫法:排比的句法並沒有提供什麼生動的形象和突兀的音調,把當時的感性傳給我們。那麼多險彎,為什麼不舉一個實例來看看呢?再引徐霞客登仙霞嶺的一段以資比較:
冒雨為龍洞遊,同導僧砍木通道,攀亂磧而上。霧滃棘銛,芾石籠崖,獰惡如奇鬼。穿簇透峽,窈窕者,益之詭而藏其險;屼嵲者,益之險而斂其高……洞既束肩,石復當胸,無可攀踐,逾之甚艱。再入,兩壁愈夾,肩不能容。側身而進,又有石片如前,阻其隘口,高更倍之。余不能登,導僧援之。既登,僧復不能下,脫衣宛轉,久之乃下。余猶側佇石上,亦脫衣奮力,僧從石下掖之,遂得入……挑燈遍矚而出。石隘處,上逼下礙,入時自上懸身而墜,其勢猶順,出則自下側身以透,胸與背既貼切於兩壁,而膝復不能屈伸,石質刺膚,前後莫可懸接,每度一人,急之愈固,幾恐其與石為一也。既出,歡若更生。(徐霞客:〈閩遊日記後〉)
比起徐霞客來,大半的遊記作者都只能算是公子遊春而已。這一段比起郁達夫來,無論在經驗或文字上,都勝出許多,顯得民初的作家行文草率,感性貧弱,遜於古人(註
2)。我們應該記得,徐霞客的日記是每天在跋涉之餘才執筆的,既限於體力,又迫於時間,更不是在什麼明窗淨几的書齋。其毅力與天才,令人欽佩。民初的遊記,寫景的感性不如古人,敘事的條理也似乎較遜。俞平伯寫了好幾篇遊記,其中〈西湖的六月十八夜〉長達三千多字,也曾收人一些散文選裡。此文前面的三分之一,解釋杭州人何以要在那一夜擠去西湖,條清理暢,娓娓可誦。不幸後文一人俞平伯遊湖的親身敘事,文章便散漫而零碎,遊程既亂,遊伴也似乎出沒無常,中間還夾上英文代名的什麼
H 君啦,Y 小姐啦,令人讀來吃力而泛味。最奇怪的是,到了文末又出現了一位
L 君,也不知道是不是前面那位 L 小姐變的。但是同一題材的遊記,例如袁宏道的〈晚遊六橋待月記〉和張岱的〈西湖七月半〉,敘事的條理就清楚多了。袁宏道的遊記,於季節為春,於一日為朝夕,時間交代得十分清楚。張岱的一篇,先把遊客分成五類,逐一刻劃,再依時間順序描寫俗人如何巳出酉歸,擠成一團,雅人又如何從容欣賞月色:人物、景色、時間、地點,無不明確。
秦淮河裡的船,比北京萬生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侷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朱自清:〈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這是朱自清長篇遊記接近開頭的一段,敘事就不夠精彩,欠缺波瀾。「甲比乙、丙好,比丁好,比戊也好」;這是平鋪直敘的流水賬,句法太隨便了。「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這種西化句法把弱句放在強句之後,不但氣疲,而且還易引起誤會。「如秦淮河的船一樣」是指「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呢,還是「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呢?如果改成「都不能像秦淮河的船這樣引起乘客的情韻」,就明白得多。
白門遊,多在水。磯之可遊者,曰燕子,然而遠;湖之可遊者,曰莫愁、曰玄武,然而城外;河之可遊者,曰秦淮,然而朝夕至;惟潭之可遊者,曰烏龍,在城內,舉舁即造,士女非實有事於其地者不至,故三患免焉。(譚元春:〈初遊烏龍潭記〉)
白門,就是今之南京。所以譚元春的遊記和朱自清的,是同一題材;可是譚文的敘事,句法緊湊,條理分明,遠勝朱文。譚文也有多項比較,但在分析之中富於變化,起伏開闔,大有可觀。譚文的結構呈輻射狀,比朱文的直串多姿:他先提圓心的轂(水),然後舉半徑的輻(磯、湖、河、潭),然後就地點之遠近分析圓周上各點(燕子磯、莫愁湖、玄武湖、秦淮河、烏龍潭)的優劣,一氣呵成,文勢暢捷之中有頓挫。
還有一類民初的遊記,文字倒也穩妥平實,只因所遊名勝歷來題詠已多,於是連篇累牘大引前人詩文,務使一景一物皆得印證;其結果是整篇遊記晃動著古人的影子,好像不是自己在登山覽水。試看明清的好遊記,有多少是這麼東引西錄的呢?像鍾敬文的〈太湖遊記〉和周瘦鵑的〈新西湖〉,都有這個毛病。
新文學運動以來,不但廢止了文言,改用白話來創作,連古典文學也受到冷落,甚至受到否定,不是說文字已經僵化,就是說內容封建有毒。一般新作者貿貿然拋棄了古典的傳統,卻又無力吸收並消化外國文學的菁華,往往就在前無古人旁無西人的真空地帶。只憑幾本不太可靠不太可讀的譯文,和時人所謂的名家之作,來充取法的典範;才高思敏的少數,或許可望青出於藍,但是一般起步的作者,恐怕就會終身陷在其中。要寫好散文,只讀二、三十年代的所謂範文名篇,絕對不夠。坊間的散文選所收的作品,水準不齊,大致而言,平庸之作頗多,甚至也有中下之品,而佳作之中多為瑜不掩瑕,要求條理明暢,文采動人,氣勢磅礴或韻味深永如古典大家的傑作,十不得一。還有一些類書選集,草草輯成,竟然聲稱可供青年寫景、敘事、抒情等等效法,真是幼稚。
新文學的散文真能勝過古文嗎?在議論文、雜文、和人情世故生活趣味的小品文上,也許接近古人;但在寫景敘事的感性上,還罕見能追古典文學的水準。至少民初的散文家不能在這方面跟唐宋大家甚至明清的名家較量;至少以感性為重的遊記,到民初是退步了。現代人在自然科學上是進步了,但對於大自然本身,亦即古人所謂的造化,卻日漸疏遠了。像徐霞客、潘耒那樣饕山餮水餐煙宿霞的癖好,已經不可能求之於今人。而在另一方面,新文學的散文家,尤其是民初的一些,口頭鄙古卻又擺不脫古人的影響,奢言師西卻又得不到西方的真諦,加以下筆輕易,既不推敲文字,又不經營結構,要求他們在感性藝術上有所建樹,也是奢望了吧。
——一九八二年八月
附註:
1. 徐氏此文的一些疵句,我在〈早期作家筆下的西化中文〉一文中曾有分析:文見拙著《分水嶺上》頁一二三至一三四。
2. 郁達夫的文字頗多瑕疵。〈釣台的春晝〉裡有這樣的劣句:「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蕭條的,卻是桐君山腳下的那一隊花船的失去了蹤影。」郁氏原意該是:「桐君山腳下的那一隊花船失去了蹤影,尤其使旅客感到蕭條。」同文中還有這種詞意犯重的句子:「船到桐廬,已經是燈火微明的黃昏時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碼頭近邊的一家旅館高樓上借了一宵宿。」又一例為「倘使我若能在這樣的地方結屋讀書,以養天年,那還要什麼的高官厚祿……」在〈仙霞紀險〉一文中,又有這樣累贅拙笨的句子:「搜尋了好幾處,才找到了一所基幹隊駐劄在那裡的處所。」另有一段文字更加冗贅:「重回到小竿嶺的那個隘口的時候,幾刻鐘前曾經盤問我們過,幸虧有了陳萬里先生的那個徽章證明,才安然放我們過去的那個捧大刀的守衛兵,卻笑着對我們說:『你們就回去了麼?』回來一過此口,已經入了安全地帶,我們的膽子也大起來了……打算爬上山去,親眼去看一看那座也可以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宋史浩方把石路鋪起來的仙霞關口。」毛病十分刺眼:「守衛兵」前面堆砌了四十二字的形容詞:「仙霞關口」前面則堆了二十六字。這種種毛病,在早期新文學名家筆下,多不勝數。
3. 朱自清此文毛病亦多,文首就有這麼一個累贅句:「於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我有長文〈論朱自清的散文〉,收在拙著《青青邊愁》裡,可以參閱。
摘自《從徐霞客到梵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