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1日 星期日

余光中:論民初的遊記

論民初的遊記

余光


  山水遊記的成就,清人不如明人,民國初年的作家更不如清。民初作家裡有許多留學生,或去日本,或去美歐,不但長征萬里,而且久客經年,只要把所歷描述出來,就是一部部「西遊記」或「東遊記」了。何況現代的交通比起古代來大為便捷,舟車勞頓減輕了許多,不像陸游在八百年前從山陰(今之紹興)去夔州赴任,途中跋涉了七個多月。空間擴大,時間減少,在觀光成為「事業」的現代,照理遊記應該眼界一寬,佳作更多才對。實際卻不然。

  一個原因,是現代人的縮地術雖然快了,不幸在工業時代生活的節奏也快了,忙人怎能領略閒山水呢?加以交通方式一快,「途中」所見就少而又草,不能像陸游那麼從容欣賞。那麼多留學生去了那麼多國家,在旅遊文學的成績上反而不如古代的讀書人在赴試、上任、貶謫之餘的表現。

  另一個原因,是現代人的文筆不如古人。早期新文學的白話文正是青黃不接,在作家的筆下稚氣未除,一般散文都欠精鍊,遊記當然也不例外。當時的許多作家寫起散文來,誤把草率當成自由,不但風格蕪雜,結構散漫,甚至造句分段都有問題。這樣子寫成的遊記並不在少數,所以要指望當時的遊記能追上明人,未免太奢。何況再美的風景,再熱鬧的街市,都可以交給照相機去記錄,不必像古人那樣要寫進文章畫進圖畫裡去,所以今人就更懶得寫什麼遊記了。幸好徐霞客沒有照相機,否則他的遊記裡圖多文少,文學價值必然大減。

  李白詩云:「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古人要去外國旅行談何容易,所以《佛國記》、《真臘風土記》一類的大遊記為世所珍。可是今人旅覽外國的遊記,從《歐遊心影錄》到現在,卻多不勝數。這一點當然是今勝於古,可是這些域外遊記裡真正的佳作不多,能像〈我所知道的康橋〉,已經罕見。徐志摩的這篇名作眾口交譽,其實不是一篇無懈可擊的平衡之作(註1)。〈我所知道的康橋〉共分四段,一段比一段好,可謂漸入佳境。第三段和第四段寫康橋的景色,感性十足,是此文精華所在。第一段的敘事平平;第二段的議論不太警策,文字則西化而拖沓。如果細加分析,就會發現第四段中還發了一番議論,同樣不夠練達。徐志摩是一位感性很強的浪漫詩人,但是議論,即使是抒情文章中的議論,卻並非所長。這一點表示他的知性不足,至少不足以撐持感性文章的邏輯骨架,也表示他在感性和知性的調和上,不能像蘇軾那一等級的散文家那樣收發自如。〈巴黎的鱗爪〉是徐志摩頗用氣力的一篇萬字長文,如果結構得好,再用適度的知性提挈筋脈,當能成為更可觀的遊記。然而我們見到的〈巴黎的鱗爪〉卻是一篇龐雜紛繁的文章,既非遊記,也非小說,甚至也不是脈絡明暢的美文:感性十足的部分頗有妙思與佳句,但一涉及說理,便露出鬆軟稚嫩的弱點,尤其擺不脫直接對讀者閒聊的爛漫語氣。杜牧的散文同樣是詩人的散文,可是〈阿房宮賦〉的邏輯張力就十分之強:此文前半段經營感性,濃烈迷人,誠然是十足的美文;後半段自「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起,感性不衰、知性卻逐漸加強,議論縱橫而不失之抽象,真是能感能議的傑作。許多感性氾濫的美文作家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鞭辟入裡的邏輯張力,也是一種美。如果散文是一把秤,感性的秤盤裡不妨加重,但知性的秤錘應該維持平衡。

  民初散文有種種缺點,語言不精純是其一端。當時的作家,有的從文言裡剛放出來,對白話有點手足無措;有的卻立刻掉進西化裡去,對西文句法不知化解。前者形成文白夾雜,後者則中西相抵。下面是從域外遊記裡摘出來的兩例,說明了高明如任公也難逃時代的通病。


  凡爾登市是怎麼一個光景呢?我這枝拙筆竟若不能形容。諸君若有遊過意大利的人,將那二千年前羅馬的「佛林」和維蘇威火山底下的邦俾拿來聯想比較,或可仿佛一二。但比起破壞的程度來,反覺得自然界的暴力,遠不及人類,野蠻人的暴力,又遠不及文明人哩!(梁啟超:〈凡爾登〉)


  當高君說要領我們去吃中國飯的時候,我立刻就跳起來贊成。我真料不到這裡會有中國飯館,在這中國人很不佔勢的巴黎。我是多麼想吃故鄉的東西啊,在吃了三四十天西餐之後。(徐霞村:〈第一天到巴黎〉)


  徐霞村在同一篇文章裡描述火車在塞納河谷駛過,寫景也平平無甚可觀。也許域外遊記寫域外景色,不便和古人寫的華山夏水比較,但是同樣是寫本土之景,民初的遊記,甚至今日許多名作家的遊記,卻不如古人。


  太陽落山了。它底分外紅的強光從樹梢頭噴射出來,將白雲染成血色,將青山也染成血色。在這血色中,它漸漸向山後落下,忽而變成一個紅球,浮在山腰裡,這時它底光已不耀眼了,山也暗澹了,雲也暗澹了,樹也暗澹了。這紅球原來是太陽底影子。(徐蔚南:〈山陰道上〉)


這一篇山陰道上的遊記,寫景平庸,並不令人應接不暇。山陰,就是今日的紹興。同樣是寫浙江的落日,徐蔚南的這一段怎麼能跟晚明王思任寫夕照的美文〈小洋〉相比呢?王思任的色感豐富而有層次,光是紅就有「胭脂初從火出」、「腥紅雲」、「赤瑪瑙」、「出爐銀紅」等等層次,徐蔚南的紅只有「血色」;王思任的山呈現「鸚綠、鴉背青、老瓜皮色」三種獨特的色調,徐蔚南的山只是「青山」。在同一文中,徐蔚南筆下的雲,論形論色,都不可觀;後面接著的「知性句」也沒有什麼高見:


  白雲確有使人欣賞的價值,一團一團地如棉花,一卷一卷地如波濤,連山一般地擁在那兒,野獸一般地站在這裡:萬千狀態,無奇不有。這一幅最神秘最美麗最複雜的畫片,只有睜開我們底心靈的眼睛來,才能看見其間的意義和幽妙。


  山陰的雲在徐氏筆下如此,廬山的雲在豐子愷的筆下也不太動人。豐子愷遊廬山十天,寫了一篇〈廬山面目〉,重點仍在他散文中常見的淡淡抒情和娓娓敘事,但對名山之美卻很少著筆,偶爾寫景,也少感性。山上十日,他的興趣卻在人物,四分之一的篇幅用來敘述一位綽號濟公活佛的遊客。「我只記得他(濟公活佛)說有一次獨自走到一個古塔的頂上,那裡面跳出一隻黃鼠狼來。他打湖州白說:『渠被俉嚇了一嚇,俉也被渠嚇了一嚇!』我覺得這簡直是詩,不過沒有押韻。」像這樣充滿情趣的敘事,是遊記中最動人的片段。但是遇到寫景的時候,豐子愷卻顯得有點敷衍,只用成語來充想像:「山光照檻,雲樹滿窗,塵囂絕跡,涼生枕簟,倒是真正的避暑。」廬山的雲無端而來,忽然而去,最是奇觀,但到了豐氏筆下,卻有點令人失望:


  憑窗遠眺,但見近處古木參天,綠陰蔽日;遠處崗巒起伏,白雲出沒。有時一帶樹林忽然不見,變成了一片雲海;有時一片白雲忽然消散,變成了許多樓台。正在凝望之間,一朵白雲冉冉而來,鑽進了我們的房間裡。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開窗戶,歡迎它進來共住;但我猶未免為俗人,連忙關窗謝客。(豐子愷:〈廬山面目〉)


同樣的雲,一到了清朝散文家惲敬的筆端,便神態飛揚起來;


  雲過,道旁草木羅羅然,而澗聲清越相和答……石勢秀偉不可狀,其高峰皆浮天際,而雲忽起足下,漸浮漸滿,峰盡沒。聞雲中歌聲,華婉動心,近在隔澗,不知為誰者。雲散,則一石皆有一雲繚之。忽峰頂有雲飛下數百丈,如有人乘之行,散為千百,漸消至無一縷,蓋須臾之間已如是。徑天池口,至天池寺。寺有石池,水不竭。東出為聚仙亭、文殊岩。岩上俯視,石峰蒼碧,自下矗立,雲擁之,忽擁起至岩上,盡天地為綃紈色,五尺之外,無他物可見,已盡卷去,日融融然……東至佛手岩,行沉雲中,大風自後推排,雲氣吹為雨,酒衣袂。(惲敬:〈遊廬山後記〉)


  郁達夫在民初的作家裡,是擅寫古典詩的高手,照理寫起遊記來,應該長於寫景,在〈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賞〉一文中,他暢論大自然對人性的提升之功,認為欣賞藝術有待修養,但大自然之美人人都會領略。他說:「大抵山水佳處,總是自然景物的美點發揮得最完美,最深刻的地方;孔夫子到了川上,就覺悟到了他的栖栖一代,獵官求仕之非;太史公遊覽了名山大川,然後才死心塌地,去發憤而著書,從知我們平時所感受不到的自然的威力,到了山高水長的風景聚處,就會得同電光石火一樣,閃耀到我們的性靈上來……所以要想欣賞自然的人,我想第一著還是先上山水優秀的地方訓練耳目,最為適當。」在同一文中,他甚至認為「中國貪官污吏的輩出,以及一切政治施設都弄不好的原因,一大半也許是在於為政者的眛了良心,忽略了自然之所致。」

  郁達夫的這一番話我們未必同意。例如太史公發憤著書,是因為受刑之辱,而不是遊夠了名山大川。司馬遷準備做史官,當然要了解地理,考察史蹟,所以著書的動機是因,旅遊是果,到了後來,旅遊的印象又助長了他的文氣。至於「發憤」著書,則是政治上挫折肉體上受創的關係。而把政治的弊病歸因於權貴的遠違自然,更是可愛然而天真的說法。儘管如此,郁達夫十分著重自然之美對性靈的誘導,是顯然的。他的散文裡有不少寫景之作,更有遊記多篇;其中〈釣台的春晝〉長五千餘字,寫景、抒情、議論三者並勝,文中雖然屢見冗句敗筆,但前段夜遊桐君山道觀,後段晝遊釣台,均有佳妙,一結頗有餘音。但另一篇〈仙霞記險〉就差得多,不但冗句常見,而且寫景平庸,所經所歷也稱不上題目所標的「險」字:


  轉一個彎,變一番景色,上一條嶺,闢一個天地,上上下下,去去回回,我們在仙霞山中,龍溪岸上,自北去南,因為要繞過仙霞關去,汽車足足走了有一個多鐘頭的山路。山的高,水的深,與夫彎的多,路的險,不折不扣地說將出來,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澗,起碼總要超過三百多倍。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試車路的崎嶇,要將性命和命運去拼拼,想嘗一嘗生死關頭,千鈞一髮的冒險異味的人,仙霞嶺不可不到……(郁達夫;仙霞紀險)


這實在是平面的寫法:排比的句法並沒有提供什麼生動的形象和突兀的音調,把當時的感性傳給我們。那麼多險彎,為什麼不舉一個實例來看看呢?再引徐霞客登仙霞嶺的一段以資比較:


  冒雨為龍洞遊,同導僧砍木通道,攀亂磧而上。霧滃棘銛,芾石籠崖,獰惡如奇鬼。穿簇透峽,窈窕者,益之詭而藏其險;屼嵲者,益之險而斂其高……洞既束肩,石復當胸,無可攀踐,逾之甚艱。再入,兩壁愈夾,肩不能容。側身而進,又有石片如前,阻其隘口,高更倍之。余不能登,導僧援之。既登,僧復不能下,脫衣宛轉,久之乃下。余猶側佇石上,亦脫衣奮力,僧從石下掖之,遂得入……挑燈遍矚而出。石隘處,上逼下礙,入時自上懸身而墜,其勢猶順,出則自下側身以透,胸與背既貼切於兩壁,而膝復不能屈伸,石質刺膚,前後莫可懸接,每度一人,急之愈固,幾恐其與石為一也。既出,歡若更生。(徐霞客:〈閩遊日記後〉)


  比起徐霞客來,大半的遊記作者都只能算是公子遊春而已。這一段比起郁達夫來,無論在經驗或文字上,都勝出許多,顯得民初的作家行文草率,感性貧弱,遜於古人(註 2)。我們應該記得,徐霞客的日記是每天在跋涉之餘才執筆的,既限於體力,又迫於時間,更不是在什麼明窗淨几的書齋。其毅力與天才,令人欽佩。民初的遊記,寫景的感性不如古人,敘事的條理也似乎較遜。俞平伯寫了好幾篇遊記,其中〈西湖的六月十八夜〉長達三千多字,也曾收人一些散文選裡。此文前面的三分之一,解釋杭州人何以要在那一夜擠去西湖,條清理暢,娓娓可誦。不幸後文一人俞平伯遊湖的親身敘事,文章便散漫而零碎,遊程既亂,遊伴也似乎出沒無常,中間還夾上英文代名的什麼 H 君啦,Y 小姐啦,令人讀來吃力而泛味。最奇怪的是,到了文末又出現了一位 L 君,也不知道是不是前面那位 L 小姐變的。但是同一題材的遊記,例如袁宏道的〈晚遊六橋待月記〉和張岱的〈西湖七月半〉,敘事的條理就清楚多了。袁宏道的遊記,於季節為春,於一日為朝夕,時間交代得十分清楚。張岱的一篇,先把遊客分成五類,逐一刻劃,再依時間順序描寫俗人如何巳出酉歸,擠成一團,雅人又如何從容欣賞月色:人物、景色、時間、地點,無不明確。


  秦淮河裡的船,比北京萬生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侷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朱自清:〈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這是朱自清長篇遊記接近開頭的一段,敘事就不夠精彩,欠缺波瀾。「甲比乙、丙好,比丁好,比戊也好」;這是平鋪直敘的流水賬,句法太隨便了。「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這種西化句法把弱句放在強句之後,不但氣疲,而且還易引起誤會。「如秦淮河的船一樣」是指「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呢,還是「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呢?如果改成「都不能像秦淮河的船這樣引起乘客的情韻」,就明白得多。


  白門遊,多在水。磯之可遊者,曰燕子,然而遠;湖之可遊者,曰莫愁、曰玄武,然而城外;河之可遊者,曰秦淮,然而朝夕至;惟潭之可遊者,曰烏龍,在城內,舉舁即造,士女非實有事於其地者不至,故三患免焉。(譚元春:〈初遊烏龍潭記〉)


白門,就是今之南京。所以譚元春的遊記和朱自清的,是同一題材;可是譚文的敘事,句法緊湊,條理分明,遠勝朱文。譚文也有多項比較,但在分析之中富於變化,起伏開闔,大有可觀。譚文的結構呈輻射狀,比朱文的直串多姿:他先提圓心的轂(水),然後舉半徑的輻(磯、湖、河、潭),然後就地點之遠近分析圓周上各點(燕子磯、莫愁湖、玄武湖、秦淮河、烏龍潭)的優劣,一氣呵成,文勢暢捷之中有頓挫。

  還有一類民初的遊記,文字倒也穩妥平實,只因所遊名勝歷來題詠已多,於是連篇累牘大引前人詩文,務使一景一物皆得印證;其結果是整篇遊記晃動著古人的影子,好像不是自己在登山覽水。試看明清的好遊記,有多少是這麼東引西錄的呢?像鍾敬文的〈太湖遊記〉和周瘦鵑的〈新西湖〉,都有這個毛病。

  新文學運動以來,不但廢止了文言,改用白話來創作,連古典文學也受到冷落,甚至受到否定,不是說文字已經僵化,就是說內容封建有毒。一般新作者貿貿然拋棄了古典的傳統,卻又無力吸收並消化外國文學的菁華,往往就在前無古人旁無西人的真空地帶。只憑幾本不太可靠不太可讀的譯文,和時人所謂的名家之作,來充取法的典範;才高思敏的少數,或許可望青出於藍,但是一般起步的作者,恐怕就會終身陷在其中。要寫好散文,只讀二、三十年代的所謂範文名篇,絕對不夠。坊間的散文選所收的作品,水準不齊,大致而言,平庸之作頗多,甚至也有中下之品,而佳作之中多為瑜不掩瑕,要求條理明暢,文采動人,氣勢磅礴或韻味深永如古典大家的傑作,十不得一。還有一些類書選集,草草輯成,竟然聲稱可供青年寫景、敘事、抒情等等效法,真是幼稚。

  新文學的散文真能勝過古文嗎?在議論文、雜文、和人情世故生活趣味的小品文上,也許接近古人;但在寫景敘事的感性上,還罕見能追古典文學的水準。至少民初的散文家不能在這方面跟唐宋大家甚至明清的名家較量;至少以感性為重的遊記,到民初是退步了。現代人在自然科學上是進步了,但對於大自然本身,亦即古人所謂的造化,卻日漸疏遠了。像徐霞客、潘耒那樣饕山餮水餐煙宿霞的癖好,已經不可能求之於今人。而在另一方面,新文學的散文家,尤其是民初的一些,口頭鄙古卻又擺不脫古人的影響,奢言師西卻又得不到西方的真諦,加以下筆輕易,既不推敲文字,又不經營結構,要求他們在感性藝術上有所建樹,也是奢望了吧。


——一九八二年八月


附註:


  1. 徐氏此文的一些疵句,我在〈早期作家筆下的西化中文〉一文中曾有分析:文見拙著《分水嶺上》頁一二三至一三四。


  2. 郁達夫的文字頗多瑕疵。〈釣台的春晝〉裡有這樣的劣句:「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蕭條的,卻是桐君山腳下的那一隊花船的失去了蹤影。」郁氏原意該是:「桐君山腳下的那一隊花船失去了蹤影,尤其使旅客感到蕭條。」同文中還有這種詞意犯重的句子:「船到桐廬,已經是燈火微明的黃昏時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碼頭近邊的一家旅館高樓上借了一宵宿。」又一例為「倘使我若能在這樣的地方結屋讀書,以養天年,那還要什麼的高官厚祿……」在〈仙霞紀險〉一文中,又有這樣累贅拙笨的句子:「搜尋了好幾處,才找到了一所基幹隊駐劄在那裡的處所。」另有一段文字更加冗贅:「重回到小竿嶺的那個隘口的時候,幾刻鐘前曾經盤問我們過,幸虧有了陳萬里先生的那個徽章證明,才安然放我們過去的那個捧大刀的守衛兵,卻笑着對我們說:『你們就回去了麼?』回來一過此口,已經入了安全地帶,我們的膽子也大起來了……打算爬上山去,親眼去看一看那座也可以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宋史浩方把石路鋪起來的仙霞關口。」毛病十分刺眼:「守衛兵」前面堆砌了四十二字的形容詞:「仙霞關口」前面則堆了二十六字。這種種毛病,在早期新文學名家筆下,多不勝數。


  3. 朱自清此文毛病亦多,文首就有這麼一個累贅句:「於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我有長文〈論朱自清的散文〉,收在拙著《青青邊愁》裡,可以參閱。


摘自《從徐霞客到梵谷》






2018年2月9日 星期五

余光中:杖底煙霞──山水遊記的藝術

杖底煙霞
——
山水遊記的藝術

余光中




  自古中國的哲學把天、地、人稱為三才。人本來生於天地之間,卻因文明日繁而心縈於世務,身陷於塵網,不得親近自然。隱士逸民之類是例外,但是離群索居並非易事,不僅長沮、桀溺實際上難與鳥獸為群,就連謝枋得、張岱之流在日常生活上也必然有許多困境,〈招隱士〉一文早已危乎其言了。一般士人的折衷辦法,是在春秋佳節登山臨水,訪寺尋僧,短則一日跋涉,長則旬月流連。至於遊者,當然勇怯有別,勞逸各殊:有的像袁枚,既怕走路,又怕曬太陽;有的像徐宏祖,不辭長征,更無畏艱險;有的像謝靈運,僮僕數百人,伐木開徑,驚動官府;有的卻像戴名世,從江寧到北京,一路淋雨,困於水鄉,到達時不但行李濕透,而且滿身泥漿。經歷雖然不同,卻都是人與自然相對,而所見所感,發而為文,便成遊記。

  「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在劉勰心目中本來是指山水詩,近人卻認為〈遊名山志〉的作者謝靈運不但是山水詩的大師,也是山水遊記的遠祖。可是〈遊名山志〉的零星片段,比起柳宗元的〈永州八記〉來,顯得太過單調,比起謝靈運自己的山水詩句來,也覺遜色,根本達不到王羲之所謂的「游目騁懷,極視聽之娛」。中國遊記的真正奠基人當然是柳宗元:到了〈永州八記〉,遊記散文才兼有感性和知性,把散文藝術中寫景、敘事、抒情、議論之功冶於一爐。這種描述生動感慨深沉的文體,對後來的遊記作者影響久長,眾所皆知,不再多贅。我感到好笑的是:後人學柳,不但在大處脫胎,甚至在小處效顰,到面目相似的地步。以下且舉數例:

  其一,中國遊記作者發現了美景,不願私有,而欲公之同好,廣霑後人。柳宗元在遊記中一再申述此意:「永之人未嘗遊焉。余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於世。」(見〈袁家渴記〉)「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見〈石渠記〉)「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後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見〈石澗記〉)司馬遷乃千古寂寞人,要把文章藏諸名山,傳之其人;柳宗元「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也是千古的寂寞人,卻反過來,要把奇山異水藏在文章裏,以傳後人。這傳統,從朱熹到惲敬的遊記裏,屢加強調(註 1)。其二,中國文人耽愛山水,不但登臨欣賞,也講究臥遊坐觀,以小喻大,以近喻遠,把山水人文化。柳宗元在「八記」中說:「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在〈永州韋使君新堂記〉裏,他又說山石林泉之勝「效伎於堂廡之下,咸會於譙門之內」。後來蘇轍、范成大、麻革、周敘、徐宏祖、袁枚等人都這麼說,錢邦芑簡直就照抄了(註 2)。我甚至懷疑蘇軾等人愛玩奇石假山,跟這種坐玩造化的諧趣也有關係。其三,柳宗元狀溪石曰「若牛馬之飲於溪」,姚鼐狀溪石則曰「若馬浴起,振鬣宛首而顧其侶」。姚之學柳,顯而易見。

  雖然〈永州八記〉前承元結的〈右溪記〉,後啟宋明以降的遊記,但唐人記遊的文學並不限於散文。杜甫的名詩如〈渼陂行〉、〈彭衙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等其實都通於遊記;只是記遊詩畢竟是詩,比起散文的遊記來,在寫實的骨架上總不免多發揮想像與感慨,不像散文遊記在中國的傳統上照例是走寫實路綫,連日期、地點,甚至遊伴都詳細交代。例如蘇軾的小小品〈記承天寺夜遊〉,短短八十四字,交代時間、空間與同遊者的字句,竟用了近乎四分之一的篇幅。他的許多記遊詩,像〈臘日遊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等等,除了詩題標明時、地、人之外,本文就不再照顧這些細節。唐人詩中最接近遊記的,韓愈的〈山石〉是一個好例子:除了末四句稍發感慨之外,全詩悉依時間順序描述,寫實功夫可比電影。

  散文遊記要到宋代才有恢弘的規模,不但議論縱橫,而且在寫景、狀物、敘事各方面感性十足,表現出更為持續而且精細的觀察力和想像力。例如范成大在〈吳船錄〉中記述峨眉山之遊的文字,娓娓道來,詳盡而又生動;其中形容「佛現」的一段,前後近五百字,交代光影之輪替,色彩之更迭,有條不紊,那種繁富的視覺經驗,在宋以前的遊記裏實在罕見。他如王質的〈遊東林山水記〉,感性也極濃,不但寫景如詩,而且敘事如小說,真是傑作。至於陸游的六卷〈入蜀記〉,逐日記敘他從山陰到夔州的旅途見聞,夾敘夾議,兼具感性與知性,其分量與規模,遙遙啟迪了徐宏祖一類的日記體遊記。

  遊記到了明末,大放異彩,不僅提高了遊記本身的成就,更增加了一般散文的光輝。從大手筆的鉅製《徐霞客遊記》到真性情的山水小品,遊記的天地愈益廣闊,作者的陣容,除了徐宏祖(徐霞客本名)和公安的三袁、竟陵的鍾惺、譚元春之外,還包括王思任、李流芳、張岱、錢謙益等。袁宏道的〈虎丘記〉、〈滿井遊記〉,王思任的〈小洋〉、〈剡溪〉,張岱的〈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等篇,早已成為遊記小品的經典之作。王思任和張岱的文體,尤其一反擬古的陋習和道學的酸氣,在遣詞和語法上的獨創簡直暗合現代的散文。且看王思任的〈剡溪〉:


  將至三界址,江色狎人,漁火村燈,與白月相上下,沙明山淨,犬吠聲若豹……山高岸束,斐綠疊丹。搖舟聽鳥,杳小清絕,每奏一音,則千巒唒答……山城崖立,晚市人稀。水口有壯台作砥柱,力脫幘往登,涼風大飽。城南百丈橋翼然虹飲,溪逗其下,電流雷語。移舟橋尾,向月磧枕漱取甜,而舟子以為何不傍彼岸,方喃喃怪事我也。


  這樣鮮活大膽的文體,真是「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作者顯示敏於感應自然,敢於驅策文字的爽朗個性,也只有這樣的個性,才寫得出〈讓馬瑤草〉那麼淋漓恣肆的書信(註 3)。這種文字,除了開頭一句寫月色和犬聲學王維而太露痕跡之外(註 4)、其他各句都別出心裁,一反陳規。「向月磧枕漱取甜」一句,既濃縮了「枕石漱流」的成語,又以「甜」字代替了水的美質。「怪事」原是名詞,此地卻活用為動詞;「文必秦漢」的仿古擬古之輩怎敢如此?至於張岱〈湖心亭看雪〉之句: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己。


就更以善使計量詞聞名,尤其是以「粒」計人。

  晚明小品擺脫古文的道貌和陳言,固然清新娛人,但如過重性靈,刻意求真,久之也會流於輕倩悄皮,就像畫中的冊頁扇面,無論怎麼靈巧,總不能取代氣吞山河的立軸橫披。中國遊記的集大成者,要推華山夏水的第一知己徐宏祖,也就是煙霞半生的徐霞客。從二十二歲起到五十六歲去世為止,除了喪妣守孝三年和其他原因滯家之外,三十年間他近遊遠征,多在探勝尋幽途中,遊蹤遍及華北、華東、東南沿海及雲貴高原等十六省,逐日所記,不但描摹風景,而且考察地理水文,洋洋四十萬字,無論在篇幅、文采、見識各方面,都不愧錢謙益所讚的「世間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潘耒為《徐霞客遊記》作序,更說:「意造物者不欲使山川靈異久秘不宣,故生斯人以揭露之耶?要之宇宙間不可無此畸人,竹素中不可無此異書。惜吾衰老,不復能褰裳奮袂,躡其清塵,遂令斯人獨擅奇千古矣!」

  潘耒在序中又舉出旅遊的三個條件:「無出塵之胸襟,不能賞會山水;無濟勝之支體,不能搜剔幽秘;無閑曠之歲月,不能稱性逍遙。」潘耒忘了另一個必要條件:有錢。徐霞客家道富有,在明末亂世又不求功名,加以胸襟高超,精力無窮,自然是理想的壯遊客。更幸運的是,高堂寡母支持他的遠遊大志,還為他製了一頂遠遊冠以壯行色。縱然如此,徐霞客之成為古今第一旅行家,還有三點過人之處。第一是他的文采高妙,美景奇觀一到筆下,不但鮮活靈動,而且洋溢作者的逸興豪情,加以日間之遊當晚即記,景猶在目,情猶在胸,不假雕琢,已天然有趣。第二是他的學識廣博,自謂「髫年蓄五嶽志」,早就「博覽古今史籍,方輿地志,山海圖經,以及一切沖舉高蹈之蹟,每私覆經書下潛玩,神栩栩動。」所以到他真正登山涉水,尤其是晚年入滇之遊,乃能就胸中之所知所疑實地探討,窮山脈而究水源,不但條理分明,觀察精細,更旁及途中所歷的關梁阨塞,風土人情,和罕見的植物。所著盤江考及江源考等專文,按之現代知識,亦十九翔實無誤。足見徐霞客的遊記兼有文學的感性和地理的知性,一般遊記在相比之下就顯得分量單薄,正如潘耒序中所笑的「近遊不廣,淺遊不奇,便遊不暢,群遊不久」。第三是他的無畏精神,使他的文才地學得以充分發揮。世上作家和地理學家不少、卻很少人像他那樣煙霞成癖,嗜遊如狂,為了一窺究竟,往往不避艱險,不畏風雨,不計程期,露宿之餘,還要吃生果充飢,途中屢次遭竊,進退不得。最長的四年西遊,一同出發的有僧人靜聞和王、顧二僕,靜聞病死途中,二僕不堪勞苦,也先後逃逸,顧僕逃走時更把箱中所有一齊偷走。徐霞客遠遊時,常須步行,有時遇困,還要和僕人分負行李。通常他清早五時起身,六時出發,午飯往往下午才吃,有時忙於攀涉,甚至不吃。累了一天,晚飯之後還要寫日記,少則數句,多則三、四千字。這種以全生命來求美求知的偉大精神,使徐霞客成為中國遊記文學的巨擘,更成為中國文化傾慕自然的象徵。

  清代遊記雖多,進展卻少,尤其自乾嘉以後,講求義理、考據、詞章三者合一,標榜「味淡聲稀,整潔從容」的桐城派古文籠罩了散文的寫作,也限制了遊記的自然生機。桐城派的文章平易穩健則有之,但不夠痛快淋漓,加以思想上總背著「翼道衛教」的包袱,又要花不少篇幅來考證地理沿革,人文變遷,真正寫景的時候反而輕描淡寫,少見性情,也缺乏感性。徐霞客面對山水,便渾然忘我,不是說「雨廉纖不止,然余已神飛雁湖山頂」,便是說「是峰居黃山之中,獨出諸峰上,四面岩壁環聳,遇朝陽霽色,鮮映層發,令人狂叫欲舞」;這種浪漫的激情在方苞、姚鼐的遊記裏卻找不到。

  有意和桐城派分道的作家也不少,遙應公安派而主抒寫性情的袁枚便是代表。他在〈峽江寺飛泉亭記〉裏曾說:「僧告余曰:『峽江寺俗名飛來寺。』余笑曰:『寺何能飛!惟他日余之魂夢或飛來耳。』」這種率性語氣就頗近徐霞客了。不過袁枚論文主張「不剿襲陳言」,他在真正創作時卻仍然常學前人,未盡自由 (註 5)。和徐霞客相比,他只能算是文士踏青,徐才是勇士探險。袁枚論觀瀑之難說:


  凡人之情,其目悅,其體不適,勢不能久留。天台之瀑,離寺百步,雁宕瀑旁無寺。他若匡廬,若羅浮,若青田之石門,瀑未嘗不奇,而遊者皆暴日中,踞危崖,不得從容以觀。(峽江寺飛泉亭記)


在另一文中,袁枚又描寫土人號海馬者背他遊黃山之狀:


  余不能冠,被風掀落;不能襪,被水沃透;不敢杖,動陷軟沙;不敢仰,慮石崩壓;左顧右睨,前探後矚,恨不能化千億身,逐峰皆到。當海馬負時,捷若猱猿,衝突急走,千萬山亦學人奔,狀如潮湧。俯探深坑怪峰,在腳底相待,倘一失足,不堪置想。然事已至此,惴慄無益,若禁緩之,自覺無勇。不得已,托孤寄命,憑渠所往,覺此身便已羽化。(遊黃山記)



徐霞客尋融縣之龍洞,涉水卻幾乎淹死:


  有小溪西來注之,上有堰可涉。循溪而東,從左越坳下。坳皆憑石,層嵌藤刺,冒之不覺陷身沒頂,手足失勢,傾蕩洪濤中,汩汩終無出理。久之竟出坳背,俯攀棘滾崖,出洞左蔬畦,得達洞……若更生焉。(粵西遊日記二)


再看他遊黃山時如何冒險攀躋:


  仰見群峰盤結,天都獨巍然上挺。數里,級愈峻,雪愈深,其陰處凍雪成冰,堅滑不容著趾。余獨前,持杖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鑿一孔,以移後趾。從行者俱循此法得度。(遊黃山日記)




  在古典文學裏,所謂遊記通常是指一篇遊賞山水的散文,題目也明白標示所遊何地,例如〈遊嶽麓記〉。旅遊當然不限於山水,像元好問的〈濟南行記〉,龔自珍的〈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便以城市為主;其動機也不必在於遊賞,像程敏政的〈夜渡兩關記〉,戴名世的〈乙亥北行日記〉,目的只在趕路,沿途的景色和事件只是偶然相值,並非刻意求來。這些都是遊記的支流,主流的遊記仍是志在山水,所以如此,除了大自然能滿足人的美感並消除世務的煩憂之外,還有悠久的文化因素。

  在教育上,中國人素信大自然對性情的陶冶移化之功:孔子就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司馬遷少時遊蹤遍天下,對他日後的治學著述極有益處。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便說:「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在同一封信中蘇轍又自恨寡陋,願多遊歷以開拓胸襟:「所見不過數百里之間,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註 6……恐遂汩沒,故決然捨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語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足見名山大川之遊,正是讀書人修養的要道。

  在政治上,讀書人雖從儒家先憂後樂,以天下為己任。但在情操上卻最推崇「功成而不居」的退隱人物,如范蠡、張良之輩。李商隱詩「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人扁舟」所詠,正是此意。就算一時不能掛冠歸田,也要「百重堆案掣身閒」,乘機多近自然。身逢亂世,為了逃避暴政或異族統治,有為的儒者也被迫變成逸民,隱跡江湖。有心仕進的人,更是一生在宦遊、赴任、遷調、貶謫的途中。蘇軾便是典型的例子,曾經自歎「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數淮中十往來。」但是貶官之禍往往成了遊客之福,所以蘇軾在飽啖荔枝之餘,又不禁自喜「南來萬里真良圖」。柳宗元如果不遠謫,我們也讀不到〈永州八記〉了。

  在宗教上,釋道二教深入人心,寺塔道觀之類遍佈風景區域,天下名山幾被佔盡,不但氣氛幽靜而神秘,僧侶之中更多異人,可以談寂滅,說空有,也難怪文人的遊跡不絕。何況山深路遠之處,有了寺廟,方便歇腳,甚至可以投宿,僧人熟悉山中路徑,又可以為客導遊,所以遊記之中處處都是衲影鐘聲。

  至於在哲學上,登臨之際,面對廣闊的空間,游目騁懷,最能超越小我的大患。冥冥中神往於綿亙的時間,或感千古興亡,或歎宇宙不朽,總之都到了忘我之境。大致遊者如果憑弔古跡,多易惆悵,如果賞玩煙霞,則多心曠神怡,因為一涉人事,總有得失,難以忘言忘機。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遊記〉中,俯視數州,「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這才是山水之遊的最高哲學境界。此時個體的生命剎那間泯化無跡,已匯人整體的大生命了。「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正是這種「出神」的狀態。這種至境,聖人和先知大概常有,山水遊記的作家恐怕就只能偶得之於翠微與淼漫之間。柳宗元讚西山「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其實遊者的心靈面對壯麗的大自然時,也是悠悠洋洋,投入無限的時空,歸於造物,正是陶潛所謂「復得返自然」。




  散文以功用來區分,素有寫景、敘事、抒情、議論之說。遊記是散文的一種,當然也有這種種功用。一般說來,寫景多為靜態,屬於空間;敘事多為動態,屬於時間;抒情則為物我交感的作用,主觀的感受可受外物影響,是為情因景生,也可以反過來影響外物,是為境由心造;至於議論,則是跳出主觀的抒情,對經驗分析並反省,把個別的經驗歸納入常理常態,於是經驗有了意義,有了條理,乃成思考。這四種功用在一般的散文裏往往只有輕重主客之分,絕少相互排斥。景中無事,事中無景,都不夠生動。一流的抒情文往往見解過人,一流的議論文也往往筆帶情感。下面且錄袁宏道〈遊桃源記〉的兩段文字,略加分析:


  眾山束水,如不欲去,山容殊閒雅,無刻露態。水至此亦斂怒,波澄黛蓄,遞相親媚,似與遊人娛。


這一段本來是寫景,用的卻是動態的敘事手法,兩個主角是山和水,但其動作,也就是所敘之事,卻有人的意義。山原來無所謂「閒雅」,水原來也不解「親媚」,賦山水以人性,便是抒情了。前面我說過:由外而內的「因景生情」和由內而外的「境由心造」都是抒情。所以蘇軾在〈後赤壁賦〉中所說的「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是抒情;袁宏道的「水至此亦斂怒」也是抒情。


  曉起揭篷窗,山色扑人面,不可忍,遽促船行。逾水溪十餘里,至沙蘿村。四面峰巒如花蕊,纖苞濃朵,橫見側出,二十里內,秀茜閣眉,殆不可狀。夫山遠而緩則乏神,逼而削則乏態。余始望不及此,遂使官奴息譽於山陰,夢德悼言於九子也。


這一段一共三句話,第一句主要是敘事。「山色扑人面」原是寫景,卻用敘事的方式,化靜為動。這五個字本意是「山色突現,又濃又近」,但一個「扑」字把山色「鞭人面而來」的強烈動感攫住了,不讓王安石的「兩山排闥送青來」專美於前。其實許多寫景的好句都以敘事出之,因為敘事動作鮮明,有戲劇感。蘇軾最擅此道,他常把事物間靜的關係化成動的演出,〈越州張中舍壽樂堂〉的前八句是最生動的例子:


  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時不肯入官府。
  高人自與山有素,不待招邀滿庭戶。
  臥龍蟠屈半東州,萬室鱗鱗枕其股。
  背之不見與無同,狐裘反衣無乃魯。


回到袁宏道的遊記來,當可發現第二句主要在寫景,卻用一個延伸的明喻來交代。大意是說:從江上望群峰,有如花心,有的是細苞,有的是濃朵,有的見正面,有的見側面,一路看了二十里,那秀麗鮮艷的山色近在眉際,幾乎形容不出。這一句其實也有一點動感,因為峰勢纖濃不一,橫側交錯,正是舟行二十里的所見,不過這種動感緩而不覺,難和「山色扑人面」相比。倒是峰巒如花蕊的比喻,頗具抒情性(註 7)。我認為廣義的抒情不應限於觸景生情的情緒反應,還應該包括景由心造的自由想像。「落花猶似墜樓人」將花和人的形象疊在一起,是自由想像所造的心境。同樣,把峰巒和花蕊疊成一個複象後,讀者心目中的「纖苞濃朵,橫見側出,秀茜閣眉」當然已經換了花的形象;虛的花在讀者眼前浮現,但沒有完全遮沒了後面的實的峰巒,如此虛實交射,觀者便從現實世界投入了想像世界。文學的比喻正是一種造境,讀者明知其假,卻願信假為真,將虛作實;正如英國詩人柯立基所說:「詩的信念來自讀者在剎那之間欣然排除了難以置信的心理。」(註 8

  至於袁宏道前文的第三句,卻由寫景、敘事、抒情轉到了議論,不是大發議論,但仍不失為小小的結論。「夫山遠而緩則乏神,逼而削則乏態」,已經由個例歸納為原理,由感性進入知性。在感性散文裏適時引進知性的概念,是能放能收的表現,也使文勢有起伏,有對比,有澄清經驗之功。

  遊記雖如上述,在四種功用之中有所偏重或兼容並包,但散文家未必擅寫遊記。我認為散文家仍有專才與全才之分,專才或善於議論而拙於抒情,或適相反,全才則無論知性的議論或感性的抒情,都游刃有餘。大致說來,散文家中專才多而全才少,現代尤其如此。遊記在散文之中,原則上應該是感性重於知性;因為登山臨水、訪寺尋僧、過州歷郡的過程,必須敘事,事中有景,又必須寫景,這兩種基本功夫到了家,才能情融於景,情寄於事,三者交流,達到抒情之境。遊記作家在寫景敘事上必須敏於觀察,巧於組織,而且充溢之以感情,振盪之以想像,文章才會踏實,清晰,而有活力。觀察力不足,寫景便不鮮明。組織力不足,敘事便無條理。感情不真,想像不活,則整篇文章死氣沉沉,像一篇不關痛癢的報告。

  許多散文作者不懂情之為物飄忽而無形,與其坦陳直說,不如附之景與事較為具體踏實,同時又更為婉轉含蓄。不善寫景敘事的作者,其實也就不善抒情。古代的散文家多半會寫詩,有的更是當行本色的詩人甚至大詩人,當然不至於不會寫景。唐宋八大家之中詩人佔了五位半。至於宋以後的散文家,除了唐順之、歸有光、方苞、姚鼐等少數特例之外,從吳澄、虞集一直到龔自珍,哪一位不多少是所謂「詩文雙絕」,至少是能寫詩?而敘事的藝術呢,古代的讀書人莫不熟讀史傳,用意原在探究治亂興衰之道,但對於寫文章,除了引證史實穿插典故之便,還可以提供敘事的條理和筆法。現代的散文家大半不會寫詩,也少讀史,所以遇到要交代景色的時候,往往一筆帶過,或用成語來補觀察與想像之不足,而敘事的時候,不是缺乏條理,就是沒有波瀾。這樣的散文家寫起遊記來時,總難得心應手,於是寫景如抄成語典,敘事如記流水賬。在這樣的窘境下,抒情也只有任其淺露了。




  遊必有地,亦必以時。地有景色,時分先後,所以遊記不可能不寫景敘事。至於情,則因景與事而起,景在眼前,事經身歷,俯仰流連之際,自然而然已抒情過半,只須在緊要關頭,畫龍點睛,吐露胸中的感想,抒情便達到了高潮。一般的遊興如果是在山水,則所抒的情大概也是對大自然的讚歎,亦即王羲之所謂的「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至其極致,便到了柳宗元「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之境。所以遊記的抒情通常不是慷慨激昂撫膺歌哭的一類:抒情的對象是自然而非人事,其形態應該比家國師友之情要單純而恬靜。至於議論,則可發可不發,發也不宜太長或太抽象。

  遊記有時有地,當然更有人。有了人,當然要敘事、抒情、議論。沒有人,也可以專寫景色,論形勢,便成了山水記或地方志,屬於輿地學了。《水經注》不但考述地理人文,而且善於寫景,饒有詩意,常為後人詩文寫景的依據。例如記「三峽」的一段,綜述四季景色,乃是當地的常態而非某人某次的經歷:「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囀久絕」之類的名句,千古美之,但是山水之中沒有人物的活動,所以仍是山水記而非遊記。再如龔自珍考察輿地的文章,夾敘夾議,又饒文采,可謂古代最精彩的報告文學,其見識與豪情不是今日的報告文學所能追摹。例如〈說居庸關〉一文,本來是研究地勢與邊防的知性文章,卻因議論縱橫而見氣勢,更因加入了人的活動,尤其是第一人稱的親身經歷,而與遊記相通。下面的一段敘事,不下於任何遊記:


  自入南口,流水嚙吾馬蹄,涉之瑽然鳴,弄之則忽湧忽洑而盡態,跡之則至乎八達嶺而窮……蒙古自北來,鞭橐駝,與余摩臂行,時時橐駝衝余騎顛,余亦撾蒙古帽,墮於橐駝前,蒙古大笑。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附註:


  1. 朱熹〈百丈山記〉末句:「因各別為小詩以識其處,呈同遊諸君,又以告夫欲往而未能者。」周鈙〈遊崇陽記〉末句:「因累書其事於簡以識予是游之勤。并各書一通,一以遺鞏邑廣文吳公,俾想見茲遊之勝;一以留登封學宮,以備他日好遊者之故實云。」錢謙益〈遊黃山記〉第八篇未論長松雷殛仆地:「茲松也,其亦造物之折枝也歟!千年而後,必有徵吾言而一笑者。」朱彝尊〈遊晉祠記〉末云:「蓋山川清淑之境,匪直遊人過而樂之,雖神靈窟宅,亦憑依焉而不去。豈非理有固然者歟!為之記,不獨志來遊之歲月,且以為後之遊者告也。」惲敬〈遊廬山記〉末句:「敬故於是遊所歷,皆類記之,而於雲獨記其詭變足以娛性逸情如是,以詒後之好事者焉。」惲敬觀廬山之雲,一遊不足,再遊未饜,致有三遊之念,其〈遊廬山後記〉末句云:「天池之雲,又含鄱嶺、神林浦之所未見。他日當贏數月糧居之,觀其春秋朝夕之異,至山中所未至,亦得次第觀覽,以言紀焉,或有發前人所未言者,未可知也。」僅此數例,足以說明古人認為山水之勝,遊者有義務公之時人並傳之來者:山水不朽,傳山水之不朽者也隱然有不朽之感。


  2. 蘇轍〈黃州快哉亭記〉:「蓋亭之所見,南北百里,東西一舍……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舉目而足。」范成大〈遊峨眉山記〉:「山綿延入天竺諸蕃,相去不知幾千里,望之但如在几案間。」麻革〈遊龍山記〉:「林巒樹石,櫛比楯立,皆在几席之下。」周敍〈遊崇陽記〉:「山勢岈然環抱,視寺之台殿,山之林壑,若在席下,是為達磨面壁庵。」徐宏祖〈遊雁宕山日記〉:「海中玉環(島名)一抹,若可俯而拾也……望四面峰巒,累累下伏如丘垤。」袁枚〈峽江寺飛泉亭記〉:「以人之逸,待水之勞,取九天銀河置几席間作玩,當時建此亭者其仙乎!」錢邦芑〈遊南岳記〉:「下視溪山與田疇村坊,間雜映帶,青碧縈繞,攢蹙累聚,濃淡不一……回視其下,向所窮力攀陡若不可升者,皆培塿匍伏,若蟻垤蚓穴,與溪流岩樹,凸凹相間,岈然洼然,繞白圍青,近溷煙霞,遠際天碧……

  中國作家群襲前人寫景之句,尚有一例。杜甫七律〈望岳〉前二句云:「西岳崚嶒竦處尊,諸峰羅立如兒孫。」從此後人登高一望,四周的低峰就愈看愈像兒孫了。錢邦芑〈遊南岳記〉:「初在半山,上睇五峰,若并尊。登祝融,則煙霞、碧蘿諸峰,又若兒孫羅立。」羅文俊〈游岳麓記〉:「縱目一視,諸峰羅列,真如兒孫遠邇之間。延野綠而混天碧,柳子之言,洵非欺我。」柳宗元〈永州韋使君新堂記〉中之句:「邇延野綠,遠混天碧」其實又上承陳之張正見〈山賦〉所云:「青天共色」。袁枚〈遊黃山記〉:「晚,雲氣更清,諸峰如兒孫俯伏。」郁達夫〈釣台的春晝〉:「向西越過桐廬縣城,更遙遙對著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巒,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孫了。」


  3. 馬瑤草就是明末的奸臣馬士英、王思任這封信是古今最痛快的書信之一,不可不讀,由此也可印證:感性十足的美文和大義凜然的作品,可以同出一人之手。不少批評家一看到美文,就迫不及待地斥為脫離現實,似乎每個作家只會寫一類文章。


  4. 王維〈山中與裴迪秀才書〉:「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


  5. 見註 2 之二例:一襲柳宗元,一襲杜甫。不過袁枚畢竟才高,遊記每有奇想,〈遊桂林諸山記〉便有如下的句子:「又次日,遊木龍洞。洞甚狹,無火不能入。垂石乳,如蓮房半爛,又似鬱肉漏脯,离离可摘。疑人有心腹腎腸,山亦如之。」


  6. 蘇轍此說頗有問題。他的家鄉眉山離有名的峨眉山不過八十公里。


  7. 張曉風的散文〈常常,我想起那座山〉,把重山複嶺比成花瓣,把水上的遊人比成花蕊,奇思不下於袁宏道。


  8. In this idea originated the plan of the Lyrical Ballads; in which it was agreed that my endeavors should be directed to persons and characters supernatural, or at least romantic; yet so as to transfer from our inward nature a human interest and a semblance of truth sufficient to procure for these shadows of imagination that 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 for the moment, which constitutes poetic faith. (S.T. Coleridge: Biogratia Literaria, Chapter 14.)


摘自《從徐霞客到梵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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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雨  余光中 ——But the rain is fall of ghosts tonight                  Edna st. Vincenet mill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