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3日 星期五

余光中:鬼雨

鬼雨

 余光中


——But the rain is fall of ghosts tonight

                 Edna st. Vincenet millay




  「請問余光中先生在家嗎?噢,您就是余先生嗎?這裡是台大醫院小兒科病房。我告訴你噢,你的小寶寶不大好啊,醫生說他的情形很危險……什麼?您知道了?您知道了就行了。」

  「喂,余先生嗎?我跟你說噢,那個小孩子不行了,希望你馬上來醫院一趟……身上已經出現黑斑,醫生說實在是很危險了……再不來,恐怕就……

  「這裡是小兒科病房,我是小兒科黃大夫……是的,你的孩子已經……時間是十二點半,我們曾經努力急救,可是……那是腦溢血,沒有辦法。昨夜我們打了土黴素,今天你父親守在這裡……什麼?你就來辦理手續?好極了,再見。」




  「今天我們要讀莎士比亞的一首輓歌 Fear No More。翻開詩選,第五十三頁。這是莎士比亞晚年的作品 Cymbeline 裡面摘出來的一首輓歌。你們讀過 Cymbeline 嗎?據說丁尼生臨終之前讀的一卷書,就是 Cymbeline。這首詩詠歎的是生的煩惱,和死的恬靜,生的無常,和死的確定。它詠歎的是死的無所不在,無所不容(死就在你的肘邊)。前面三段是沉思的,它們泛論死亡的 omnipresence omnipotence,最後一段直接對死者而言,像是念咒,有點『孤魂野鬼,不得相犯,嗚呼哀哉尚饗!』的味道。讀到這裡,要朗聲而吟,像道士誦經超渡亡魂那樣。現在,聽我讀:


    No exorciser harm thee
    Nor no witchcraft charm thee
    Ghost unlaid forbear thee
    Nothing ill come near thee


  「你們要是夜行怕鬼,不妨把莎老頭子這段詩唸出來壯壯膽。這沒有什麼好笑的。再過三十年,也許你們會比較欣賞這首詩。現在我們再從頭看起。第一段說,你死了,你再也不用怕太陽的毒焰,也不用畏懼冬日的嚴寒了(那孩子的痛苦已經結束)。那怕你是金童玉女,是 Anthony Perkins 或者 Sandra Dee,到時候也不免像煙囪掃帚一樣,去擁抱泥土。噢,這實在沒有什麼好笑。不到半個世紀。這間教室裡的人都變成一堆白骨,一把青絲,一片碧森森的燐光(那孩子三天,僅僅是三天啊,停止了呼吸)。對不起,也許我不應該說得這麼可怕,不過,事實就是如此(我剛從雄辯的太平間回來)。青春從你們的指隙潺潺地流去,那麼昂貴,那麼甜美的青春(停屍間的石臉上開不出那種植物)!青春不是長春藤,讓你像戴指環一樣戴在手上。等你們老些,也許你們會握得緊些,但那時你們只抓到一些痛風症和糖尿病,一些變酸了的記憶。即使把滿頭的白髮編成漁網,也網不住什麼東西……

  「一來這裡,我們就打結,打一個又一個的結,可是打了又解,解了再打,直到死亡的邊緣。在胎裡,我們就和母親打一個死結。但是護士的剪刀在前,死亡的剪刀在後(那孩子的臍帶已經解纜,永遠再看不到母親)。然後我們又忙著編織情網,然後發現神話中的人魚只是神話,愛情是水,再密的網也網不住一滴湛藍……

  「這世界,許多靈魂忙著來,許多靈魂忙著去。來的原來都沒有名字,去的,也不一定能留下名字。能留下一個名字已經不容易,留下一個形容詞,像 Shakespearean,更難。我來。我見。我征服。然後死亡征服了我。(那孩子,那尚未睜眼的孩子,什麼也沒有看見)這一陣,死亡的黑氛很濃。Pauline 請你把窗子關上。好冷的風!這似乎是祂的豐年。一位現代詩人(他去的地方無所謂古今)。一位末代的孤臣(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一位考古學家(不久他就成考古的對象了)。

  「莎士比亞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詩,沒有一首不提到死,沒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畢竟,他的藍墨水沖淡了死亡的黑色。可是他仍然怕死,怕到要寫詩來詛咒侵犯他骸骨的人們。千古艱難惟一死,滿口永恆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沒有不怕死的。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熱烈,也愈怕喪失它。在死亡的黑影裡思想著死亡,莎士比亞如此。李賀如此。濟慈和狄倫·湯默斯亦如此。啊,我又打岔了……Any questions?怎麼已經是下課鈴了?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knell……(怎麼已經是下課鈴了?)

  「再見,江玲,再見,Carmen,再見,Pearl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這雨怎麼下不停的?謝謝你的傘,我有雨衣。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他的喪鐘。(他的喪鐘。他的小棺材。他的小手。握得緊緊的,但什麼也沒有握住。Nobody, not even the rain, has such small hands.)江玲再見。女孩子們再見!」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雨在海上落著。雨在這裡的草坡上落著。雨在對岸的觀音山落著。雨的手很小,風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裡的手。握得那麼緊,但什麼也沒有握住,除了三個雨夜和雨天。潮天濕地。宇宙和我僅隔層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邊的海裡。海神每小時搖他的喪鐘。

  「路太滑了。就埋在這裡吧。」

  「不行。不行。怎麼可以埋在路邊?」

  「都快到山頂了,就近找一個角落吧。哪,我看這裡倒不錯。」

  「胡說!你腳下踩的不是墓石?已經有人了。」

  「該死!怎麼連黃泉都這樣擠!一塊空地都沒有。」

  「這裡是亂葬崗呢。好了好了,這裡有四尺空地了。就這裡吧,你看怎麼樣?要不要我幫你抱一下棺材?」

  「不必了,輕得很。老侯,就挖這裡。」

  「怎麼這一帶都是葬的小朋友?你看那塊碑!」

  順著白帆指的方向,看見一座五尺長的隆起的小墳。前面的碑上,新刻紅漆的幾行字:


  民國四十七年七月生
  民國五十二年九月歿


     愛女蘇小菱之墓


          母 孫婉宜
          父 蘇鴻文


  「那邊那個小女孩還要小,」我把棺材輕輕放在墓前的青石案上。「你看這個。四十九年生。五十一年歿。好可憐。好可憐,唉,怎麼有這許多小幽靈。死神可以在這裡辦一所幼稚園了。」

  「那你的寶寶還不夠人園的資格呢。他媽媽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暫時還不告訴她。唉,這也是沒有緣分,我們要一個小男孩。神給了我們一個,可是一轉眼又收了回去。」

  「你相信有神?」

  「我相信有鬼。I'm very superstitious, you know. I'm as superstitious as Byron. 你看過我譯的《繆思在地中海》沒有?雪萊在一年之內,抱著兩口小棺材去墓地埋葬……

  「小時候我有個初中同學,生肺病死的。後來我每天下午放學,簡直不敢經過他家門口。天一黑,他母親就靠在門口,臉又瘦又白,看見我走過,就死盯著我,嘴裡念念有辭,喊她兒子的名字。那樣子,似笑非笑,怕死人!她兒子秋天死的。她站在白楊樹下,每天傍晚等我。今年的秋天站到明年的秋天,足足喊了她兒子三年。後來轉了學,才算躲掉這個巫婆……話說回來,母親愛兒子,那真是怎麼樣也忘不掉的。」

  「那是在哪裡的時候?」

  「酆都縣。現在我有時還夢見她。」

  「夢見你同學?」

  「不是。夢見他媽媽。」

  上風處有人在祭墳。一個女人。哭得怪淒厲地。蕁麻草在雨裡直霎眼睛。一隻野狗在坡頂邊走邊嗅。隱隱地,許多小亡魂在呼喚他們的姆媽。這裡的幼稚園冷而且潮濕,而且沒有人在做遊戲。只有清明節,才有家長來接他們回去。正是下午四點,吃點心的時候。小肚子又冷又餓哪。海神按時敲他的喪鐘。無所謂上課。無所謂下課。雖然海神敲淒其的喪鐘,按時。

  「上午上的什麼課?」

  「英詩,莎士比亞的 Fear No More Full Fathom Five。同學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選這兩首詩。Sea nymphs hourly ring……好了,好了,夠深了。輕一點,輕一點,不要碰……

  大鏟大鏟的黑泥撲向土坑。很快地,白木小棺便不見了。我的心抖了一下。一扇鐵門向我關過來。

  「回去吧,」我的同伴在傘下喊我。




  文興:接到你自雪封的愛奧華城寄來的信,非常為你高興。高興你竟在零下的異國享受熊熊的愛情。握著小情人的手,踏過白晶晶的雪地,踏碎滿地的黃橡葉子。風來時,翻起大衣的貂皮領子,看雪花落在她的帽沿上。我可以想見你的快意,因為我也曾在那座小小的大學城裡,被禁於六角形蓋成的白宮。易地而居,此心想必相同。

  我卻困在森冷的雨季之中。有雪的一切煩惱,但沒有雪的爽白和美麗。濕天潮地,雨氣蒸浮,充盈空間的每一個角落。木麻黃和猶加利樹的頭髮全濕透了,天一黑,交疊的樹影裡擰得出秋的膽汁。伸出腳掌,你將踩不到一寸乾土。伸出手掌,涼蠕蠕的淚就滴入你的掌心。太陽和太陰皆已篡位。每一天都是日蝕。每一夜都是月蝕。雨雲垂翼在這座本就無歡的都市上空,一若要孵出一隻兇年。長此以往,我的肺裡將可聞蚋群的悲吟,蟑螂亦將順我的脊椎而上。

  在信裡你曾向我預賀一個嬰孩的誕生。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我只能告訴你,那嬰孩是誕生了,但不在這屋頂下面。他屋頂比這矮小得多。他睡得很熟,在一張異常舒適的小榻上。總之我已經將他全部交給了戶外的雨季。那裡沒有門牌,也無分晝夜。那是一所非常安靜的幼稚園,沒有鞦韆,也沒有盪船。在一座高高的山頂,可以俯瞰海岸。海神每小時搖一次鈴鐺。雨地裡,腐爛的薰草化成螢,死去的螢流動著神經質的碧燐。不久他便要捐給不息的大化,匯入草下的凍土,營養九莖的靈芝或是野地的荊棘。掃墓人去後,旋風吹散了紙馬,馬踏著雲。秋墳的絡絲娘唱李賀的詩,所有的耳朵都淒然豎起。百年老鴞修鍊成木魅,和山魈爭食祭墳的殘肴。驀然,萬籟流竄,幼稚園恢復原始的寂靜。空中迴盪著詩人母親的厲斥:


    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


最反對寫詩的總是詩人的母親。我的母親已經不能反對我了。她已經在浮圖下聆聽了五年,聽殿上的青銅鐘搖撼一個又一個的黃昏,當幽魂們從塔底啾啾地飛起,如一群畏光的蝙蝠。母親。母親。最悅耳的音樂該是木魚伴奏著銅磬。雨在這裡下著。雨在遠方的海上下著。雨在公墓的小墳頂,墳頂的野雛菊上下著。雨在母親的塔上下著。雨在海峽的這裡下著雨在海峽的那邊,也下著雨。巴山夜雨。雨在二十年前下著的雨在二十年後也一樣地下著,這雨。桐油燈下讀古文的孩子。雨下得更大了。雨聲中喚孩子去睡覺的母親。同一盞桐油燈下,為我紮鞋底的母親。氧化成灰燼的,一吹就散的母親。巴山的秋雨漲肥了秋池。少年聽雨巴山上。桐油燈支撐黑穹穹的荒涼。(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中年聽雨,聽鬼雨如號,淋在孩子的新墳上,淋在母親的古塔上,淋在蒼茫的回憶回憶之上。雨更加猖狂。屋瓦騰騰地跳著。空屋的心臟病忐忑到高潮。妻在產科醫院的樓上,聽鬼雨叩窗,混合著一張小嘴喊媽媽的聲音。父親輾轉在風濕的床上,咳聲微弱,沉沒在浪浪的雨聲之中。一切都離我恁遠,今夜,又離我恁近。今夜的雨裡充滿了鬼魂。濕漓漓,陰沉沉,黑淋淋,冷冷清清,慘慘淒淒切切。今夜的雨裡充滿了尋尋覓覓,今夜這鬼雨。落在蓮池上,這鬼雨,落在落盡蓮花的斷肢斷肢上。連蓮花也有誅九族的悲劇啊。蓮蓮相連,蓮瓣的千指握住了一個夏天,又放走了一個夏天。現在是秋夜的鬼雨,嘩嘩落在碎萍的水面,如一個亂髮盲睛的蕭邦在虐待千鍵的鋼琴。許多被鞭答的靈魂在雨地裡哀求大赦。魑魅呼喊著魍魎回答著魑魅。月蝕夜,迷路的白狐倒斃,在青狸的屍旁。竹黃。池冷。芙蓉死。地下水腐蝕了太真的鼻和上唇。西陵下,風吹雨,黃泉醞釀著空前的政變,芙蓉如面。蔽天覆地,黑風黑雨從破穹破蒼的裂隙中崩潰了下來,八方四面,從羅盤上所有的方位向我們倒下,搗下,倒下。女媧煉石補天處,女媧坐在彩石上絕望地呼號。《石頭記》的斷線殘編。石頭城也氾濫著六朝的鬼雨。鬱孤台下,馬嵬坡上,羊公碑前,落多少行人的淚。也落在湘水。也落在瀟水。也落在蘇小小的西湖。黑風黑雨打熄了冷翠燭,在蘇小小的小小的石墓。瀟瀟的鬼雨從大禹的時代便瀟瀟下起。雨落在中國的泥土上。雨滲入中國的地層下。中國的歷史浸滿了雨漬。似乎從石器時代到現在,同一個敏感的靈魂,在不同的軀體裡忍受無盡的荒寂和震驚。哭過了曼卿,滁州太守也加入白骨的行列。哭濕了青衫,江州司馬也變成苦竹和黃蘆。即使是王子喬,也帶不走李白和他的酒瓶。今夜的雨中浮多少蚯蚓。

  這已是信箋的邊緣了。盲目的夜裡摸索著盲目的風雨。一切都黯然,只有鬍髭在唇下茁長。明晨,我剃刀的青刃將享受一頓豐收的早餐。這輕飄飄的國際郵簡,亦將衝出厚厚的雨雲,在孔雀藍的晴脆裡向東飛行了。


光中 十二月九日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日
(《文星》第七十五期)


  摘自《逍遙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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