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3日 星期日

余光中:雨城古寺

雨城古寺

余光中





  三訪西班牙,最稱心的一件事,便是我在進香客棧(Hotel Peregrino)的房間高踞八樓,西望全城,一片橘紅色屋頂的盡處,正對著那千年古寺黑矗天際的雙塔。白晝或是夜晚,晴日或是陰天,幢幢的塔影永遠在那裏,守著這小城虔敬的天空。尤其是深夜,滿城的燈火已經冷落,卻依舊托出它高肅的輪廓,仍在那上面,護佑著夢裏的千萬信徒。下雨的日子它仍在天邊,撐著比中世紀更低壓的陰雲,黤黯的魁偉依舊挺峭,只是隔雨看來,帶了幾分淒清。

  小城是多雨的,卻下得間歇而飄忽,不像連綿不斷的淫雨那樣令人厭畏。旅遊家凱因(Robert Kane)的書裏危言警告:「來遊的人,務必要帶雨傘、雨衣,還有——只要你的行李裝得下——套鞋。」除了套鞋,我都帶了,也都用了,而且絕對不止一次。有一次簡直不夠用,因為雨來得大而且急。偏偏那一次天恩就沒有隨身帶傘,只好與我共撐。我雖然還穿了雨衣,褲子仍然濕透。

  後來就算晴天出門,也逼得天恩同時帶傘。雨是沒有一天不下,有時一天下好幾場,忽而霏霏,忽而滂沱。一時雨氣瀰漫,滿城都在薄薄的灰氛裏,行人奔竄四散,留下廣場的空曠。天恩和我也屢屢避進大教堂,或是人家的門下。只要不往身上淋,只要不帶來水災,雨,總是可喜的,像是天在安慰地,並為萬物滌罪去汙,還其清純。八年來久居乾旱的高雄,偶爾一場快雨,都令我驚喜而清爽。小城多雨,街上無塵,四野的樹叢綠得分外滋潤,人家的紅頂白牆也更加醒眼了。

  伊比利亞半島是一塊乾燥的高台地,但是在加利西亞(Galicia)這一帶,卻蔥蘢而多雨。在此地,問人昨天是晴是陰,答案很難確定,因為雨一定是下過了,但天也似乎一度放晴。雨霧的天穹藍得不可思議,雲羅飛得那樣潔白、滑爽,害得原本莊重肅穆的大教堂尖頂,幾乎都要乘風而起追雲而去了。

  小城的晴天有一種透明而飄揚的快感,那是因為雨歇日出的關係。令我記憶深刻的,卻是雨中的小城。總是從幾點雨滴灑落在臉上開始,抬頭看時,水墨滲漫的雨雲已經壓在廣場的低空,連大教堂的尖頂也淹沒在滃鬱的霧氛裏了。雨腳從遠處掃射過來,濺起滿地的白氣蒸騰。雨傘叢生,像一片蠕蠕的黑蕈,我的頭上也開了一朵。滿巷的黑傘令人想起「瑟堡的雨傘」,凄清得崇人。那張法國片子究竟發生了什麼,早就忘了,但是傘影下那海峽雨港的氣氛,卻揮之不去。雨,真是一種慢性的糾纏,溫柔的縈擾。往事若是有雨,就更令人追懷。我甚至有一點迷信,我死的日子該會下雨,一場雨聲,將我接去。

  我帶去西班牙的,是一把小黑傘,可以折疊,傘柄還能縮骨,但一按開關,倏地彈開,卻為我遮擋了大西洋岸的滿天風雨,因為這加利西亞的小城離海只有五、六十公里。進香客只要一直朝西,不久就到了天涯海角,當地人稱為「地之盡頭」(Finisterre)。據說公元前二世紀,羅馬兵抵達此地,西望海上日落,凜然而生虔敬的畏心。小城雖小,名氣卻很大,因為耶穌的使徒雅各,聖骸葬在此地。中世紀以來,迢迢一條朝聖之路,把無數虔敬的教徒帶來此地,也帶來了我,一位虔敬的非教徒。




  小城名叫聖地牙哥,位於西班牙的西北角,人口不過七萬五千,在中國人之間知者寥寥,但在天主教的世界,排名卻僅在耶路撒冷和羅馬之下,成為進香客奔赴的第三聖城。遠從紐約、巴黎、法蘭克福,一架架的班機把朝聖者載來這裏。但是在一千年前,虔敬的朝聖者卻是戴著海扇徽帽,披著大氅,揹著行囊,拄著牧杖,杖頭掛著葫蘆,遠從法國邊境,越過白巍巍的比利牛斯山,更沿著崁塔布連的橫嶺一路朝西,抵達這聖地牙哥之路(Camino de Santiago)的終站。年復一年,萬千的香客不畏辛苦,絡繹於途,喬叟《康城故事》裏的豪放女,那著名的巴斯城五嫁婦人,也在其列,只為了來這小城,向聖約翰之兄,耶穌的使徒大雅各(St. James the Greater)膜拜頂禮。

  聖雅各是西班牙的守護神,因為當年祂追隨耶穌,被希律王殺害,用刀斬首,據說遺體被帆船運來西班牙,隔日便到。聖地亞哥西南的河港巴德隆(Padron,西班牙文「紀念碑」之意),還有一塊巨石,迄今有人指點,說是當年之舟。另一傳說則是當年載聖骸來此的,是一艘大理石船。一位武士見船入港,坐騎受驚,連人帶馬躍入海中。武士攀上大理石船,始免溺水,但衣上卻附滿了海扇殼。也就因此,扇形的貝殼成了聖雅各的象徵,出現在本地一切的紀念品、旗幟、或海報上。在我所住的「進香客棧」的外牆上,巨幅壁畫就以香客的三大標誌:牧杖、葫蘆、海扇殼來構圖。

  公元八一三年,隱士斐拉由(Pelayo)夜見星光燦爛,照耀原野,循光一路前行,竟在林中發現了聖雅各的古墓。他向國王阿芳索二世(Alfonso II)及狄奧多米洛主教(Bishop Teodomiro)陳述此事,國王便在墓地蓋了一座教堂,主教也決定身後埋骨於此,其地乃稱孔波斯泰拉(Compostela),意即「星野」(Campo de la Estrella)。聖雅各既為西班牙之守護神,拉丁美洲乃有不少城市以祂為名,最大的一座是智利的首都聖地牙哥,他如古巴、阿根廷、多明尼加各國也都有此城。為了區別,就在後面再加名號,例如古巴那一座城就叫做 Santiago de Cuba。因此西班牙西北隅的這座小城,全名是「星野的聖地牙哥」(Santiago de Compostela)。

  雅各之墓在此發現,消息漸漸傳遍天主教的各國。信徒開始來此朝聖,先是來自加利西亞這一帶,後來連法國的高僧、主教也遠來膜拜,終於香火鼎盛,遠客不絕於途,憑著熾熱的虔敬,跋涉成一條有名的「聖地牙哥之路」,在伊比利亞半島的北部,綿延六百公里,疲困的足印上覆蓋著嚮往的足印,年復一年,走出了中世紀信仰的軌跡,歐洲團結的標記。

  古墓發現於八一三年的七月二十五日,每年此日遂定為聖雅各節,羅馬教廷更規定,若此日適逢星期日,則該年成為「聖年」(Año Santo),香火尤盛。自一一八二年起,各地天主教徒齊來聖地牙哥慶祝聖年,已有將近千年的傳統。二十世紀下半期以來,每逢聖年,香客更多達二百萬人。一九九三年國際筆會在此召開年會,而由加利西亞的筆會擔任地主,也是為了配合聖年的慶典。




  在聖雅各墓地上,早年所建的教堂不到兩百年,就在公元九九七年,被入侵的回教徒領袖阿芒索(Amanzor)所毀,甚至寺鐘也被運去科爾多巴(Cordova)。一七五年,在原址開始重建大教堂,結構改為當時流行的羅馬風格。其後不斷增建,到了十八世紀又加蓋巴洛克格式的外殼,益形多采多姿。正如倫敦的西敏寺,國家大典常在其中舉行。早在公元一一一一年,阿芳索六世便在大教堂中加冕登基,成為加利西亞國王。

  在聖地牙哥城巍峨的眾教堂中,這座古寺並非元老,而是第三;但因祭壇上方供著耶穌使徒的神龕,而主堂地下的墓穴裏,有一隻八十五公斤的銀甕,盛著聖雅各及其愛徒阿塔納秀(Atanasio)與戴奧多洛(Teodoro)的遺骸,萬千信徒攀山越水,正是為此而來,所以此寺不但尊聳本城,抑且號召全西班牙,甚至在天主教的世界獨擁一片天空。

  我遊歐洲,從五十歲才開始,已經是老興了,說不上是壯遊。從此對新大陸的遊興大減,深感美國的淺近無趣。大凡旅遊之趣,不出二途。外向者可以登高臨遠,探勝尋幽,賞造化之神奇:這方面美國、加拿大還是大有可觀的。內向者可以向戶內探索,神往於異國人文之源遠流長,風格各具:博物館、美術館、舊址故居之類,最宜瞻仰。羅浮宮、大英博物館等等,當然是文化遊客必拜之地,我也不能例外。但更加令我低迴而不忍去,一入便不能出的,卻是巍峨深闃的大教堂。

  有一次在國外開會,和一位香港學者經過一座大教堂。我建議進去小坐,她不表興趣,說,有什麼好看,又說她旅外多次,從未參觀教堂。一位學者這麼不好奇,且不說這麼不虔敬了,令我十分驚訝。我既非名正言順的任何教徒,也非理直氣壯的無神論者,對於他人敬神的場所卻總有幾分敬意;若是建築壯麗,香火穆肅,而信徒又匍匐專注,儀式又隆重認真,就更添一番感動,往往更是感愧,愧此身仍在教化之外,並且羨慕他人的信仰有皈依,靈魂有寄託。

  歐洲有名的大教堂,從英國的聖保羅、西敏寺到維也納的聖司提反,從法國的聖母院、沙特寺到科隆的雙塔大教堂,只要有機會瞻仰,我從不錯過。若一次意猶未足,過了幾年,更攜妻重訪,共仰高標。我們深感,一座悠久而宏偉的大教堂,何止是宗教的聖殿,也是歷史的證明,建築的典範,帝王與高僧的冥寢,經卷與文獻的守衛,名畫與雕刻的珍藏。這一切,甚至比博物館還要生動自然,因為一個民族真是這麼生活過來的,帶著希望與傳說,恐懼與安慰。

  那麼一整座莊嚴而磅礴的建築,踏實而穩重地壓在地上,卻從厚篤篤的體積和噸位之中奮發上升,向高處努力拔峭,拔起稜角森然的鐘樓與塔頂,將一座纖秀的十字架,禱告一般舉向青空。你走了進去,穿過聖徒和天使群守護的拱門。密實的高門在你背後閉攏,廣場和市聲,鴿群和全世界都關在外面,闃不可聞了。裏面是另一度空間和時間。你在保護色一般的陰影裏,坐在長條椅上。正堂盡頭,祭壇與神龕遙遙在望,虔敬的眼神順著交錯而對稱的弧線上升,仰瞻拱形的穹頂。多麼崇高的空間感啊,那是願望的方向,只有頌歌的亢奮,大風琴的隆然,才能飛上去,飛啊,繞著那圓穹迴盪。七彩的玻璃窗,那麼繽紛地訴說著聖經的故事,襯著外面的天色,似真似幻。忽然陽光透了進來,彩窗一下子就燒艷了,晴光熊熊,像一聲禱告剛邀得了天聽。久伸頸項,累了的眼神收下來,落在一長排乳白色的燭光之上,一長排清純的素燭,肅靜地烘托著低緩的時間。對著此情此景,你感覺多安詳啊多安定。於是閉上了倦目,你安心睡去。

  在歐洲旅行時,興奮的心情常常苦了疲憊的雙腳,歇腳的地方沒有比一座大教堂更理想的了。不但來者不拒,而且那麼恢宏而高的空間幾乎為你所獨有,任你選坐休憩,閉目沉思,更無黑袍或紅衣的僧侶來干擾或逐客。這是氣候不侵的空間,鐘錶不管的時間。整個中世紀不也就這麼靜靜地、從容不迫地流去了麼,然則冥坐一下午又有何妨?夢裏不知身是客,忙而又盲,一晌貪趕。你是旅客,短暫的也是永久的,血肉之身的也是形而上的。現在你終於不忙了,似乎可以想一想靈魂的問題,而且似乎會有答案,在薔薇窗與白燭之間,交瓣錯弧的圓穹之下。

  歐遊每在夏季。一進寺門,滿街的燥熱和喧囂便擺脫了。裏面是清涼世界,撲面的寒寂令人醒爽。坐久了,怎堪回去塵市、塵世。




  國際筆會年會的第三天上午,六十九國的作家齊集,去瞻仰聖地牙哥的古教堂,並分坐於橫堂(transept)兩端,參加了隆重的彌撒盛典。司祭白衣紅袍,朱色的披肩上佩著V字形的白綬帶,垂著勳章,正喃喃誦著經文。信徒們時或齊聲合誦,時或側耳恭聆。

  祭壇之後是別有洞天的神龕,在點點白燭和空際複蕊大吊燈的交映之下,翩飛的天使群簇擁著聖雅各的一身三相。一片耀金炫銀的輝煌,正當其中央,頭戴海扇冠、手持牧羊杖、杖頭掛著葫蘆,而披肩上閃著七彩寶石的,是聖雅各坐姿的石像,由十二世紀的瑪竇大師(Maestro Mateo)雕成。聖顏飽滿莊嚴,鬍髭連顋,坐鎮在眾目焦聚的正龕,其相為師表雅各(St. James the Master)。

  龕窟深邃,幕頂高超,上面的儼然臺榭,森然神祇,一層高於一層,光影之消長也層層加深。中層供的據說是香客雅各(St. James the Pilgrim),上層供的則是武士雅各(St. James the Knight),衛於其側的則是西班牙四位國王:阿芳索二世、拉米洛一世、費迪南五世、菲立普四世。至於四角飛翔的天使,據說是象徵四大美德:謹慎、公正、強壯、中庸。儘管下面的燈火燦亮,上面的這一切生動與尊榮,從我低而且遠的座位,也只能髣髴瞻仰了。

  頌歌忽然升起,領唱者深沉渾厚的嗓音迴旋拔高,直逼瓜瓣的穹頂,整個教堂崇偉的空間,任其盡情激盪。至其高潮,不由得聆者的心跳不被它提掖遠颺,而頓覺人境若棄,神境可親。每歷此境,總令我悲喜交集,狂悅之中,深心感到久欠信仰的恨憾。原非無神論者,此刻被攫在頌歌的掌控,更無力自命為異教徒。

  歌聲終於停了,眾人落回座位。領罷聖體,捐罷奉獻,以為儀式結束了,祭壇前忽然多了八位紅衣僧侶,擡來一座銀光耀目的香爐,高齊人胸,並有四條長鍊貫串周邊的扣孔,匯於頂蓋。司祭置香入爐後,他們把香爐繫在空垂的粗索上,又向旁邊的高石柱上解開長索的另一端。每人再以一條稍細的短索牽引長索,成輻射之勢散立八方,便合力牽起索來。原來長索繞過穹頂的一個大滑輪,此刻一端斜斜操在八僧手中,另一端則垂直而下,吊著銀爐。

  八僧通力牽索,身影蹲而復起,退而復進。我的目光循索而上,達於穹頂,太高了,看不出那滑輪有什麼動靜。另一端的銀爐卻抖了一下,搖晃了起來。不久就像鐘擺,老成持重地來回搖擺。幅度漸擺漸開,弧勢隨之加猛。下面所有的仰臉也都跟著,目駭而口張。不由我不惴惴然,記起愛倫坡的故事〈深淵與盪斧〉。曳著騰騰的青煙,銀爐越盪越高,弧度也越大了。橫堂偌大的空廳,任由這衝動的一團銀影,迅疾地呼呼來去,把異香播揚到四方。至其高潮,幾乎要撞上對面的高窗,整座教堂都似乎隨著它微晃,令人不安。有人壓抑不住驚惶,低叫起來。

  終於,紅衣諸僧慢了下來,任香爐自己恢復平靜。一片歡喜讚歎聲中,天恩說:

  「好在吊得夠高。要是給撞到,豈不變成了 martyr?

  大家笑起來。泰國的妮妲雅(Nitaya Masavisut)卻說:

  「恐怕 martyr 沒做成,倒成了一團 marshmallow!

  「這儀式叫做盪香爐(Botafumeiro),由來已久。」一位本地作家對我說:「古代的香客長途奔波而來,那時沒有客棧投宿,只好將就擠在教堂裏。為了淨化空氣,便用這香爐來播放清芬。」

  「倒是有趣的傳統,」我笑道,「看來香爐不輕呢。」

  「對呀,五十八公斤。高度一點六米。否則哪用八個人來盪。」

  正說著,正龕的雅各雕像背後,人影晃處,一雙手臂由裏面伸出來,把像的頸抱住,然後又不見了。

  「那又是做什麼?」我不禁納罕。

  「那又是一個傳統,」那加利西亞作家說,「從中世紀起,信徒們千辛萬苦來到朝聖的終站,懺悔既畢,滿心欣喜,不由自主就會學浪子回頭,把西班牙人信仰之父熱情地擁抱一下。從前聖雅各的頭上沒有這一盤紅藍寶石鑲邊的光輪,香客就慣於把自己帽子脫下,暫且放在雅各頭上,才便於行抱禮。」

  過了一會,他又說:「還有一個傳統值得一看,跟我來吧。」便帶了天恩和我,穿過人群,走到大教堂前門內的柱廊,說這一排門柱叫做「光榮之門」(Portico de la Gloria),上面所雕的兩百位聖經人物,都是十二世紀雕刻大師瑪竇所製,不但是這座羅馬式大建築的鎮寺之寶,也是整個羅馬式藝術的罕見傑作。

  石柱共為五根,均附有雕像,以斑岩刻成。居中的一根雖然較細,卻是大師的主力所在,也是主題所託。最上面的半圓形拱壁,博大的氣象中層次明確,序列井然。耶穌戴著王冠,跣足而坐,前臂平舉,雙掌向前張開,展示掌心光榮的傷痕。祂的臉略向前傾,目光俯視,神情寧靜之中似在沉思;長髮與密鬚鬘茂相接,曲線起伏流暢,十分俊美。我仰瞻久之,感動莫名。

  緊侍在耶穌身旁的,是馬可、路加、約翰、馬太四位傳福音的使徒。在他左側柱端展示手卷而立的,是摩西、以賽亞、但以理、耶利米四先知;相對而立於右側柱端的,則為彼得,保羅、雅各、約翰四使徒。凡此皆為犖犖大者,其氣象在嚴整之中各有殊勝。至於穿插其間,或坐或站、或大或小、或正或敧、或俯或仰,環拱於耶穌四週、羅列於半圓弧上者,令人目眩頸痠、意奪神搖,不忍移目卻又不能久仰,是上百的聖經人物。讚歎之餘,令人恍若回到了中世紀,聖樂隱隱,不,回到了舊約的天地。

  耶穌坐像高三公尺,大於常人。在祂腳底,左手扶著希臘字母T形長杖,右手展示「主遣我來」的經卷,鬚髮並茂而頭戴光輪,是聖雅各坐在主柱之頂。雅各的雕像較小,只及耶穌的三分之二。在雅各腳下則是一截所謂「基督柱」(Christological Column),關係基督學(Christology)至鉅。

  那是一根白斑岩鐫成的石柱,八百年前大師瑪竇在上面浮雕的繁富形象,把基督亦聖亦凡的家譜合為一體,以示基督的神性兼人性。柱冠所示乃基督的神性,其形為戴冕之父懷抱聖子,頭頂是張翼的白鴿,象徵聖靈。柱身則示基督的人性;但見一老者卧地,狀若以賽亞,胸口生出一樹,枝柯縱橫之間人物隱現,可以指認者一為大衛王,手拂豎琴,一為所羅門王,手持權杖,皆為以色列之君。飄颺在樹頂的,則是瑪麗亞。

  那位加利西亞作家正為我們指點基督的種種,又一批香客湧了進來,參加排隊的人群。隊排得又長,移得又慢,卻輕聲笑語而秩序井然。隊首的人伸出右手,把五指插入柱上盤錯的樹根,然後彎腰俯首,用額頭去貼靠柱基的雕像,狀至虔誠。若是一家人,老老少少也都依次行禮。太小的嬰孩,則由母親抱著把小拳頭探入樹洞。白髮的額頭俯磕在柱礎上,那樣的姿態最令我動心。懷抱信仰,又有生動的儀式可以表達的人,總令我感動,而且羨慕。

  我們的加利西亞朋友笑說:

  「這叫做聖徒敲頭(Santo dos Croques)。」

  「什麼意思呢?」天恩一面對著行禮的母子照像,那媽媽報他一笑。

  「哦,那石像據說是瑪竇的自雕像。跟他碰頭,可以吸收他的靈感。用手探樹根呢,伸進幾根指頭,就能領受幾次神恩。」




  我和天恩在那小城一連住了七天。只要不開會,兩人就走遍城中的斜街窄巷,不是去小館子吃海鮮飯(paella)、烤鮮蝦(gambas a la plancha),灌以紅酒,便是去小店買一些銀製的紀念品,例如用那香爐為飾的項鍊。但我們更常回到那古寺,在四方的奧勃拉兌洛廣場徘徊,看持杖來去的真假香客。人來人往,那千年古寺永遠矗遮在那裏,雨呢總是下下歇歇,傘呢當然也張張收收。一切是那麼天長地久,自然而然。

  我們很快就進人了情況,把聖雅各之城的一切,無論為聖為凡,都認為當然。街道當然叫 rua,不叫 road;生菜當然叫 ensalada,不叫 salad;至於聖雅各,當然不叫 St. James 而叫 Santiago。連佛徒釋子如天恩都習以為常了,何況是我呢?臺灣太敻遠了,消息全無。我們蛻去了附身的時空——當然,連錶都重調過了——像兩尾迷路的蠹魚,鑽遊在黑厚而重的聖經裏。

  氣候十分涼爽,下雨就更冷了,早晚尤甚,只有攝氏十二度。從北回歸線以南來的,當然珍惜這夏天裏的秋天。奇怪的是,街上常常下雨,戶內卻很收乾,不覺潮溼。

  加利西亞語其實是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的表親,對於略識 Castellano Catalán,並去過巴西的天恩與我,不全陌生。當然不敢奢望如魚得水,但兩人湊合著相濡以沫,還是勉可應付。加以西班牙菜那麼對胃,物價又那麼便宜,鄉人又那麼和善可親,不但夜行無懼,甚至街頭也難見嘯聚的少年。天恩天真地說:「再給我們兩個月,就能吃遍西班牙菜,喝盡加利西亞酒,跟阿米哥們也能談天說地了。」

  臨行之晨,風雨淒淒。伊比利亞航空公司的小班機奮翅攀升,再回望時,七日的雨城,千年的古寺,都留在陰雲下方了。


——一九九三年十月


摘自《日不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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