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日 星期五

余光中:早期作家筆下的西化中文

早期作家筆下的西化中文

余光中



  新文學早期的白話文,青黃不接,面對各種各樣的挑戰,一時措手不及,頗形淩亂。那時,文言的靠山靠不住了,外文的他山之石不知該如何攻錯,口語的俚雅之間分寸難明。大致上,初期則文言的餘勢仍在,難以盡除,所以文白夾雜的病情最重。到了30年代,文言的背景漸淡漸遠,年輕一代的作家漸漸受到西化的壓力。在學校裡,文言讀得少,英文讀得多。同時,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書籍的翻譯日多,其中劣譯自然不少,所以許多無法領略外文的作家,有意無意之間都深受感染。文言底子像梁啟超、蔡元培、魯迅、胡適那麼厚實的人,無論怎麼吹歐風淋美雨,都不至於西化成病。但到了30年代,文言的身子虛了,白話的發育未全,被歐風美雨一侵,於是輕者噴嚏連連,咳嗽陣陣,重者就生起肺炎來了。幾乎沒有一位名作家不受感染。以下且抽出一些樣品,略為把脈:




  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現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戰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於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牠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


(摘自〈戰士和蒼蠅〉)


  魯迅在早期新文學作家之中,文筆最為恣縱剛勁,絕少敗筆,行文則往往文白相融,偶有西化,也不致失控。他倡導直譯,成績不高,時至今日,看得出他的創作影響仍大,但他的翻譯未起多大作用。他在譯文裡盡力西化,但在創作裡卻頗有分寸,不過,偶然的瑕疵仍所難免。引文中「戰士戰死」的刺耳疊音凡兩見,為什麼不説「陣亡」或「成仁」呢?這當然不是西化的問題。複數的「蒼蠅們」卻是有點西化的,但是群蠅嗡嗡拿來襯托一士諤諤,倒也有其效果。不過「蒼蠅們」的代名詞,時而「他們」,時而「牠們」,卻欠周密。至於「牠們的完全」一詞中的「完全」,也不太可解。魯迅原意似乎是戰士帶傷,肉體損缺,而群蠅爭屍,寄生自肥。既然如此,還不如說「它們的完整」或者「它們軀體的完整」,會更清楚些。




  周氏兄弟並為散文名家,而樹人辛辣,作人沖和,風格迥異。周作人的散文娓娓道來,像一位學識淵博性情溫厚的高士品茗揮扇的趣談,知音原多,無須我來詳述。只是高手下筆,破綻仍是有的,而比起他的哥哥來,似乎還要多些。請看下面這一段:


  蒼蠅不是一件很可愛的東西,但我在做小孩子的時候卻有點喜歡他。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們午睡,在院子裡棄著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蒼蠅……我們現在受了科學的洗禮,知道蒼蠅能夠傳染病菌,因此對於他們很有一種惡感。三年前臥病在醫院時曾作有一首詩,後半云:


大小一切的蒼蠅們,
美和生命的破壞者。
中國人的好朋友的蒼蠅們啊,
我詛咒你的全滅,
用了人力以外的
最黑最黑的魔術的力。


(摘自〈蒼蠅〉)


這樣的散文和詩,恐怕難當「大師」之名。名詞而標出複數,是西化的影響,但在這段引文裡,時而「蒼蠅」時而「蒼蠅們」,而其代名詞,前句用「他」,後句用「他們」,到了詩裡,對複數「蒼蠅們」說話,卻用單數的「你」,十分紊亂。末三行詩把「用了人力以外的最黑最黑的魔術的力」這介系詞片語置於句尾,是西化倒裝句法,但沒有什麼不好。但是「我詛咒你的全滅」則不但西化,還有語病,因為按常理而言,詛咒的對象總是可恨的,而從此句的上下文看來,「你的全滅」卻是可喜的。把句法稍改,變成「我咒你全部毀滅」,就可解多了。

  周作人的文章裡,文理欠妥的西化句還有不少,再舉二例:(一)「小詩的第一條件是須表現實感,便是將切迫地感到的對於平凡的事物之特殊的感興,迸躍地傾吐出來,幾乎是迫於生理的衝動,在那時候這事物無論如何平凡,但已由作者分與新的生命,成為活的詩歌了。」(二)「好的批評家便是一個記述他的心靈在傑作間之冒險的人。」第一句長達83字,不但文理凌亂,「便是將切迫地感到的對於平凡的事物之特殊的感興」一段,名詞之間的關係也很不清,「感到的......感興」尤為敗筆。至於第二句,原來譯自法朗士的名言 A good critic is one who narrates the adventures of his mind among masterpieces. Le bon critique est celui qui raconte les aventures de son âme au milieu des chefs-d’oeuvre.)周作人此句未能化解形容詞子句,是典型的西化拗句。其實這種定義式的敘述句,在中文裡往往應該倒過來說。譯得拘謹些,可以說:「能敘述自己的心靈如何在傑作之間探險的人,才是好批評家。」放達些呢,不妨說成:「能神遊傑作名著之間而記其勝,始足為文評行家。」




  「單獨」是一個耐尋味的現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現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現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


(摘自〈我所知道的康橋〉)


  韓昌黎以文為詩,徐志摩以詩為文。在早期新文學的散文家中,徐志摩是很傑出很特殊的一位,以感性濃烈、節奏明快、詞藻瑰麗、想像灑脫,建立自己的風格。魯迅老練中透出辛辣,周作人苦澀中含有清甘,朱自清溫厚中略帶拘謹,這些多少都是中年人的性情;唯獨徐志摩洋溢著青年的熱烈和天真,加上愛情的波瀾和生命的驟逝,最能牽惹少男少女的浪漫遐想。徐志摩和冰心,均以詩文名世。在20年代的文壇上,像一對金童玉女。那時,冰心在作品裡扮演的,是一個依戀母親、多愁多病的女兒,所以玉女的形象比金童似乎又更小了些。儘管如此,當時的散文在抒情和寫景的方面,恐怕沒有人能勝過這位金童。所以〈我所知道的康橋〉裡,最好的段落,亦即英文所謂織錦文(purple patches),仍是情景交融的第四段。第三段相比之下,又是英文,又是地名,又是引詩,就顯得餖飣堆砌。至於第一段交代背景,第二段企圖說理,其實都不出色,只能勉盡「綠葉」之責。前引的兩句正從第二段來,就顯得西而不化。「單獨」用了兩次,第一次是抽象名詞(相當於 solitude),第二次是動詞(相當於to be alone with),兩次都用得生硬,第二次甚至欠通。其實第一個「單獨」原意是「獨居」、「獨處」、「離群索居」,這樣也才像個名詞;只用引號括起來,並未解決問題。第二個「單獨」呢,恐怕還得改成「單獨盤桓」、「旬月流連」,或者「共處」,才像個動詞。大概還是「共處」最合中文,因為在中文裡,兩人在一起很難稱為「單獨」。至於前引文字的第二句:「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現的第一個條件」,更是不像中文;用「它」來做抽象名詞的代名詞,尤其迂迴惑人。〈我所知道的康橋〉第一段末句「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也是西化不良之例。「知道」顯然來自英文know一字,其實中文應說「體會」或「經驗」。




  我這本書只預備給一些「本身已離開了學校,或始終就無從接近學校,還認識些中國文字,置身於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以及說謊造謠消息所達不到的那種職務上,在那個社會裡生活,而且極關心全個民族在空間與時間下所有的好處與壞處」的人去看……我將把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一些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與由於營養不足所產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觀念和欲望,來作樸素的敘述。


(摘自《邊城》題記)


  沈從文出身於阡陌行伍之間,受知於徐志摩與胡適,最熟悉農民與兵士的生活,卻不走工農兵文學的路線,而成為真正的鄉土作家。他的小說產量既豐,品質亦純,字裡行間有一種溫婉而自然的諧趣,使故事含一點淡淡的哲理,為湘西的田園與江湖添一點甜甜的詩意。這當然是鼓吹階級鬪爭的左翼文藝所不容的,但是中國的新文學史上,沈從文的小說自有其不可磨滅的地位。論者欣賞他素淨清新的語言,說他是一位文體家。其實這頭銜有點曖昧,因為凡是獨創一格的作家,誰不曾琢磨出自己特有的文體呢?細加分析,可以發現沈氏的一枝筆,寫景、敘事、抒情,都頗靈活;對話呢,差堪稱職,未見出色;可是說起理來,就顯得鈍拙。《邊城》小說的本身,語言上雖偶見瑕疵,大致卻是穩健可讀,但這篇交代主題且為自己辯護的前言,卻囁嚅其詞,寫得蕪雜而冗贅,看不到所謂文體家的影子,或是作者自稱的「樸素的敘述」。前面的一句,主句是「我這本書只預備給一些……人去看」,結構本極單純,不幸中間硬生生插進了一個文理不清、文氣不貫的冗長子句,來形容孤零零的這麼一個「人」字。至於「全個民族在空間與時間下所有的好處與壞處」這一段,字面似乎十分精密,含意卻十分晦昧,真個是「匪夷所思」。後面的一句,主要骨架是「我要把一些小人物的憂患、觀念和欲望,來作樸素的敘述」,可是加上了兩個子句和一個形容片語之後,全句的文理亂成一團。「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這一段尤其拗口,述語被動於前卻又主動於後,真是惡性西化的樣品。




  像多霧地帶的女子的歌聲,她歌唱一個充滿了哀愁和愛情的古傳說,說著一位公主的不幸,被她父親禁閉在塔裡,因為有了愛情……現在,都市的少女對於愛情已有了一些新的模糊的觀念了。我們已看見了一些勇敢地走入不幸的叛逆者了。但我是更感動於那些無望地度著寂寞的光陰,沉默地,在憔悴的朱唇邊浮著微笑,屬於過去時代的少女的。


(摘自〈哀歌〉)


  何其芳在30年代的文壇,詩和散文均有相當的成就,其兩美兼擅的地位,差可比肩於20年代的徐志摩。但是兩人的風格大不相同:徐志摩文氣流暢,下筆輕快,何其芳韻味低徊,下筆悠緩;徐志摩幾乎慢不下來、何其芳呢、很難快得起來。論詩,何與卞之琳齊名,何詩重感性,卞詩具知性;何詩媚,卞詩巧;兩人是北大同學,何修哲學而詩中欠哲理,卞修外文而詩中富哲意。論散文,何與另一位北大同學李廣田齊名:何文纖柔而好夢幻,李文純樸而重現實。何其芳的作品截然可分兩個階段:青年時代耽於唯美,愁來無端,風格嫵媚而文弱;中年左傾以後,又滿紙人民與革命的八股,只重主題,不講文采,趨於另一極端。那時候的作家在創作方向上往往像鐘擺一樣,奔於兩極之間,也並不限於何其芳一人。他的散文,好處是觀察細膩,富於感性與想像,缺點是太不現實,既少地方色彩,又乏民族背景,讀來恍惚像翻譯。至於語法,往往西而不化,不是失之迂迴,就是病於累贅。前引例句不過百中舉一,可見病態之深。第一句不但西化,且有邏輯上的毛病。「多霧地帶女子的歌聲」,究竟是形容「她」,還是「她歌唱」。還是「古傳說」呢?如果減為「像多霧地帶的女子」,就合理多了。至於被父親禁閉的,究竟是公主還是公主的不幸,也很含糊。要文理清楚,就要說「說一位不幸的公主,被她父親禁閉在塔裡」、或者「說一位公主,不幸被父親禁閉在塔裡。」第三句的意思,其實是「我們已經看見一些反叛的少女,勇於投入不幸的愛情。」何氏的說法卻是西化最劣的樣品。在中文裡,把「不幸」之類的狀詞當抽象名詞使用,本來極易失手,不像 misery miserable 的詞性那麼一目了然。在英文裡、最多表示身份的名詞,中文卻難「兌現」。例如 vegetarian, misogynist, misogamist 等字,譯成「素食主義者(或素食者,吃素的人)」、「女性憎恨者(或恨女人的人)」、「婚姻憎恨者(或恨婚者,恨婚姻的人)」,都很不妥貼。「叛逆者」這名詞生硬拗口,為什麼不用現成的「叛徒」呢?如果嫌「叛徒」像男性,也不妨使用「孽女」或「女叛徒」。最後一句的西化大病,是在句末拖一個尾大不掉的形容詞子句,一連串支離而繁重的形容詞,勉強「少女」兩字來頂受。更糟的是中文「是如何如何的」之句法,在何文中拉得漫長無度,在「是」與「的」之間橫阻了39個字,文氣為之梗斷。何文句法頗似英文的 I am more moved by those girls who……只是何其芳根本無力化解,乃淪為冗贅。




告訴你
我也是農人的後裔——
由於你們的
刻滿了痛苦的皺紋的臉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的
歲月的艱辛。
(摘自〈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艾青是崛起於30年代的左翼詩人,但不太遵循黨的文藝路線,先後在反右運動和文革期間遭受整肅。他的詩相當多產,在篇幅和主題上也頗有野心,一揮筆便是百十來行,頗能給人「氣勢壯闊」的幻覺。可是他不解濃縮之道,也不明白有時候盤馬彎弓蓄勢待發,比一瀉千里的流水賬更有力量,所以他的詩往往只見其長,不覺其大。他的主題往往選得不錯,結構也頗平穩,卻給他散漫、累贅,且又生硬的語言困住,發揮不出力量來。艾青的語言西而不化,像是生手的譯文,既乏古典的老練,又欠西文的鮮活。前引這段詩,無論在練字、組詞、造句、營篇各方面,都很笨拙。對於艾青這樣的詩人,所謂句法,只是一種刻板的公式,那就是名詞墊底,上面一串串頂上形容詞,至於纍纍的形容詞之間應該如何組合,卻無須理會。其實艾青筆下的形容詞,往往只是在名詞後面加一個「的」,所以他的詩裡,名詞與名詞之間的關係,大半依賴一個「的」字。例如「臉」,就有兩個形容詞——「你們的」和「刻滿了痛苦的雛紋的」,而後面這大形容詞裡又包含一個小形容詞「痛苦的」。末二行中,「艱辛」是「歲月的」,「歲月」又是「人們的」,「人們」則是「生活在草原上的」——這麼「的,的,的」一路套下來,結果是節奏破碎,句法僵硬,詞藻平庸,詩意稀薄,味同嚼蠟。至於對農人說話,不說「子孫」、「後代」,卻說文謅謅的「後裔」;這樣用字,加上西而不化的句法,名義上是所謂普羅文學,實際上哪一個工、農、兵能領會呢?

  我無意苛責早期的新文學作家。在他們那時代,文言日趨式微,白話文尚未成熟,西化之潮原難抗拒。從魯迅到艾青,白話文西化之頹勢日益顯著。如果有誰認為前引的例句不過是偶犯,不必斤斤計較,我就想告訴他,這樣的例子在早期,甚至近期的作品裡,俯拾即是,何止千百,原就不須刻意去搜集。讀者如果經常面對這樣的文章,怎能不受惡性西化的侵蝕?


——一九七九年七月


 摘自《分水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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