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3日 星期五

余光中:鬼雨

鬼雨

 余光中


——But the rain is fall of ghosts tonight

                 Edna st. Vincenet millay




  「請問余光中先生在家嗎?噢,您就是余先生嗎?這裡是台大醫院小兒科病房。我告訴你噢,你的小寶寶不大好啊,醫生說他的情形很危險……什麼?您知道了?您知道了就行了。」

  「喂,余先生嗎?我跟你說噢,那個小孩子不行了,希望你馬上來醫院一趟……身上已經出現黑斑,醫生說實在是很危險了……再不來,恐怕就……

  「這裡是小兒科病房,我是小兒科黃大夫……是的,你的孩子已經……時間是十二點半,我們曾經努力急救,可是……那是腦溢血,沒有辦法。昨夜我們打了土黴素,今天你父親守在這裡……什麼?你就來辦理手續?好極了,再見。」




  「今天我們要讀莎士比亞的一首輓歌 Fear No More。翻開詩選,第五十三頁。這是莎士比亞晚年的作品 Cymbeline 裡面摘出來的一首輓歌。你們讀過 Cymbeline 嗎?據說丁尼生臨終之前讀的一卷書,就是 Cymbeline。這首詩詠歎的是生的煩惱,和死的恬靜,生的無常,和死的確定。它詠歎的是死的無所不在,無所不容(死就在你的肘邊)。前面三段是沉思的,它們泛論死亡的 omnipresence omnipotence,最後一段直接對死者而言,像是念咒,有點『孤魂野鬼,不得相犯,嗚呼哀哉尚饗!』的味道。讀到這裡,要朗聲而吟,像道士誦經超渡亡魂那樣。現在,聽我讀:


    No exorciser harm thee
    Nor no witchcraft charm thee
    Ghost unlaid forbear thee
    Nothing ill come near thee


  「你們要是夜行怕鬼,不妨把莎老頭子這段詩唸出來壯壯膽。這沒有什麼好笑的。再過三十年,也許你們會比較欣賞這首詩。現在我們再從頭看起。第一段說,你死了,你再也不用怕太陽的毒焰,也不用畏懼冬日的嚴寒了(那孩子的痛苦已經結束)。那怕你是金童玉女,是 Anthony Perkins 或者 Sandra Dee,到時候也不免像煙囪掃帚一樣,去擁抱泥土。噢,這實在沒有什麼好笑。不到半個世紀。這間教室裡的人都變成一堆白骨,一把青絲,一片碧森森的燐光(那孩子三天,僅僅是三天啊,停止了呼吸)。對不起,也許我不應該說得這麼可怕,不過,事實就是如此(我剛從雄辯的太平間回來)。青春從你們的指隙潺潺地流去,那麼昂貴,那麼甜美的青春(停屍間的石臉上開不出那種植物)!青春不是長春藤,讓你像戴指環一樣戴在手上。等你們老些,也許你們會握得緊些,但那時你們只抓到一些痛風症和糖尿病,一些變酸了的記憶。即使把滿頭的白髮編成漁網,也網不住什麼東西……

  「一來這裡,我們就打結,打一個又一個的結,可是打了又解,解了再打,直到死亡的邊緣。在胎裡,我們就和母親打一個死結。但是護士的剪刀在前,死亡的剪刀在後(那孩子的臍帶已經解纜,永遠再看不到母親)。然後我們又忙著編織情網,然後發現神話中的人魚只是神話,愛情是水,再密的網也網不住一滴湛藍……

  「這世界,許多靈魂忙著來,許多靈魂忙著去。來的原來都沒有名字,去的,也不一定能留下名字。能留下一個名字已經不容易,留下一個形容詞,像 Shakespearean,更難。我來。我見。我征服。然後死亡征服了我。(那孩子,那尚未睜眼的孩子,什麼也沒有看見)這一陣,死亡的黑氛很濃。Pauline 請你把窗子關上。好冷的風!這似乎是祂的豐年。一位現代詩人(他去的地方無所謂古今)。一位末代的孤臣(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一位考古學家(不久他就成考古的對象了)。

  「莎士比亞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詩,沒有一首不提到死,沒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畢竟,他的藍墨水沖淡了死亡的黑色。可是他仍然怕死,怕到要寫詩來詛咒侵犯他骸骨的人們。千古艱難惟一死,滿口永恆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沒有不怕死的。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熱烈,也愈怕喪失它。在死亡的黑影裡思想著死亡,莎士比亞如此。李賀如此。濟慈和狄倫·湯默斯亦如此。啊,我又打岔了……Any questions?怎麼已經是下課鈴了?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knell……(怎麼已經是下課鈴了?)

  「再見,江玲,再見,Carmen,再見,Pearl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這雨怎麼下不停的?謝謝你的傘,我有雨衣。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他的喪鐘。(他的喪鐘。他的小棺材。他的小手。握得緊緊的,但什麼也沒有握住。Nobody, not even the rain, has such small hands.)江玲再見。女孩子們再見!」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雨在海上落著。雨在這裡的草坡上落著。雨在對岸的觀音山落著。雨的手很小,風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裡的手。握得那麼緊,但什麼也沒有握住,除了三個雨夜和雨天。潮天濕地。宇宙和我僅隔層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邊的海裡。海神每小時搖他的喪鐘。

  「路太滑了。就埋在這裡吧。」

  「不行。不行。怎麼可以埋在路邊?」

  「都快到山頂了,就近找一個角落吧。哪,我看這裡倒不錯。」

  「胡說!你腳下踩的不是墓石?已經有人了。」

  「該死!怎麼連黃泉都這樣擠!一塊空地都沒有。」

  「這裡是亂葬崗呢。好了好了,這裡有四尺空地了。就這裡吧,你看怎麼樣?要不要我幫你抱一下棺材?」

  「不必了,輕得很。老侯,就挖這裡。」

  「怎麼這一帶都是葬的小朋友?你看那塊碑!」

  順著白帆指的方向,看見一座五尺長的隆起的小墳。前面的碑上,新刻紅漆的幾行字:


  民國四十七年七月生
  民國五十二年九月歿


     愛女蘇小菱之墓


          母 孫婉宜
          父 蘇鴻文


  「那邊那個小女孩還要小,」我把棺材輕輕放在墓前的青石案上。「你看這個。四十九年生。五十一年歿。好可憐。好可憐,唉,怎麼有這許多小幽靈。死神可以在這裡辦一所幼稚園了。」

  「那你的寶寶還不夠人園的資格呢。他媽媽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暫時還不告訴她。唉,這也是沒有緣分,我們要一個小男孩。神給了我們一個,可是一轉眼又收了回去。」

  「你相信有神?」

  「我相信有鬼。I'm very superstitious, you know. I'm as superstitious as Byron. 你看過我譯的《繆思在地中海》沒有?雪萊在一年之內,抱著兩口小棺材去墓地埋葬……

  「小時候我有個初中同學,生肺病死的。後來我每天下午放學,簡直不敢經過他家門口。天一黑,他母親就靠在門口,臉又瘦又白,看見我走過,就死盯著我,嘴裡念念有辭,喊她兒子的名字。那樣子,似笑非笑,怕死人!她兒子秋天死的。她站在白楊樹下,每天傍晚等我。今年的秋天站到明年的秋天,足足喊了她兒子三年。後來轉了學,才算躲掉這個巫婆……話說回來,母親愛兒子,那真是怎麼樣也忘不掉的。」

  「那是在哪裡的時候?」

  「酆都縣。現在我有時還夢見她。」

  「夢見你同學?」

  「不是。夢見他媽媽。」

  上風處有人在祭墳。一個女人。哭得怪淒厲地。蕁麻草在雨裡直霎眼睛。一隻野狗在坡頂邊走邊嗅。隱隱地,許多小亡魂在呼喚他們的姆媽。這裡的幼稚園冷而且潮濕,而且沒有人在做遊戲。只有清明節,才有家長來接他們回去。正是下午四點,吃點心的時候。小肚子又冷又餓哪。海神按時敲他的喪鐘。無所謂上課。無所謂下課。雖然海神敲淒其的喪鐘,按時。

  「上午上的什麼課?」

  「英詩,莎士比亞的 Fear No More Full Fathom Five。同學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選這兩首詩。Sea nymphs hourly ring……好了,好了,夠深了。輕一點,輕一點,不要碰……

  大鏟大鏟的黑泥撲向土坑。很快地,白木小棺便不見了。我的心抖了一下。一扇鐵門向我關過來。

  「回去吧,」我的同伴在傘下喊我。




  文興:接到你自雪封的愛奧華城寄來的信,非常為你高興。高興你竟在零下的異國享受熊熊的愛情。握著小情人的手,踏過白晶晶的雪地,踏碎滿地的黃橡葉子。風來時,翻起大衣的貂皮領子,看雪花落在她的帽沿上。我可以想見你的快意,因為我也曾在那座小小的大學城裡,被禁於六角形蓋成的白宮。易地而居,此心想必相同。

  我卻困在森冷的雨季之中。有雪的一切煩惱,但沒有雪的爽白和美麗。濕天潮地,雨氣蒸浮,充盈空間的每一個角落。木麻黃和猶加利樹的頭髮全濕透了,天一黑,交疊的樹影裡擰得出秋的膽汁。伸出腳掌,你將踩不到一寸乾土。伸出手掌,涼蠕蠕的淚就滴入你的掌心。太陽和太陰皆已篡位。每一天都是日蝕。每一夜都是月蝕。雨雲垂翼在這座本就無歡的都市上空,一若要孵出一隻兇年。長此以往,我的肺裡將可聞蚋群的悲吟,蟑螂亦將順我的脊椎而上。

  在信裡你曾向我預賀一個嬰孩的誕生。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我只能告訴你,那嬰孩是誕生了,但不在這屋頂下面。他屋頂比這矮小得多。他睡得很熟,在一張異常舒適的小榻上。總之我已經將他全部交給了戶外的雨季。那裡沒有門牌,也無分晝夜。那是一所非常安靜的幼稚園,沒有鞦韆,也沒有盪船。在一座高高的山頂,可以俯瞰海岸。海神每小時搖一次鈴鐺。雨地裡,腐爛的薰草化成螢,死去的螢流動著神經質的碧燐。不久他便要捐給不息的大化,匯入草下的凍土,營養九莖的靈芝或是野地的荊棘。掃墓人去後,旋風吹散了紙馬,馬踏著雲。秋墳的絡絲娘唱李賀的詩,所有的耳朵都淒然豎起。百年老鴞修鍊成木魅,和山魈爭食祭墳的殘肴。驀然,萬籟流竄,幼稚園恢復原始的寂靜。空中迴盪著詩人母親的厲斥:


    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


最反對寫詩的總是詩人的母親。我的母親已經不能反對我了。她已經在浮圖下聆聽了五年,聽殿上的青銅鐘搖撼一個又一個的黃昏,當幽魂們從塔底啾啾地飛起,如一群畏光的蝙蝠。母親。母親。最悅耳的音樂該是木魚伴奏著銅磬。雨在這裡下著。雨在遠方的海上下著。雨在公墓的小墳頂,墳頂的野雛菊上下著。雨在母親的塔上下著。雨在海峽的這裡下著雨在海峽的那邊,也下著雨。巴山夜雨。雨在二十年前下著的雨在二十年後也一樣地下著,這雨。桐油燈下讀古文的孩子。雨下得更大了。雨聲中喚孩子去睡覺的母親。同一盞桐油燈下,為我紮鞋底的母親。氧化成灰燼的,一吹就散的母親。巴山的秋雨漲肥了秋池。少年聽雨巴山上。桐油燈支撐黑穹穹的荒涼。(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中年聽雨,聽鬼雨如號,淋在孩子的新墳上,淋在母親的古塔上,淋在蒼茫的回憶回憶之上。雨更加猖狂。屋瓦騰騰地跳著。空屋的心臟病忐忑到高潮。妻在產科醫院的樓上,聽鬼雨叩窗,混合著一張小嘴喊媽媽的聲音。父親輾轉在風濕的床上,咳聲微弱,沉沒在浪浪的雨聲之中。一切都離我恁遠,今夜,又離我恁近。今夜的雨裡充滿了鬼魂。濕漓漓,陰沉沉,黑淋淋,冷冷清清,慘慘淒淒切切。今夜的雨裡充滿了尋尋覓覓,今夜這鬼雨。落在蓮池上,這鬼雨,落在落盡蓮花的斷肢斷肢上。連蓮花也有誅九族的悲劇啊。蓮蓮相連,蓮瓣的千指握住了一個夏天,又放走了一個夏天。現在是秋夜的鬼雨,嘩嘩落在碎萍的水面,如一個亂髮盲睛的蕭邦在虐待千鍵的鋼琴。許多被鞭答的靈魂在雨地裡哀求大赦。魑魅呼喊著魍魎回答著魑魅。月蝕夜,迷路的白狐倒斃,在青狸的屍旁。竹黃。池冷。芙蓉死。地下水腐蝕了太真的鼻和上唇。西陵下,風吹雨,黃泉醞釀著空前的政變,芙蓉如面。蔽天覆地,黑風黑雨從破穹破蒼的裂隙中崩潰了下來,八方四面,從羅盤上所有的方位向我們倒下,搗下,倒下。女媧煉石補天處,女媧坐在彩石上絕望地呼號。《石頭記》的斷線殘編。石頭城也氾濫著六朝的鬼雨。鬱孤台下,馬嵬坡上,羊公碑前,落多少行人的淚。也落在湘水。也落在瀟水。也落在蘇小小的西湖。黑風黑雨打熄了冷翠燭,在蘇小小的小小的石墓。瀟瀟的鬼雨從大禹的時代便瀟瀟下起。雨落在中國的泥土上。雨滲入中國的地層下。中國的歷史浸滿了雨漬。似乎從石器時代到現在,同一個敏感的靈魂,在不同的軀體裡忍受無盡的荒寂和震驚。哭過了曼卿,滁州太守也加入白骨的行列。哭濕了青衫,江州司馬也變成苦竹和黃蘆。即使是王子喬,也帶不走李白和他的酒瓶。今夜的雨中浮多少蚯蚓。

  這已是信箋的邊緣了。盲目的夜裡摸索著盲目的風雨。一切都黯然,只有鬍髭在唇下茁長。明晨,我剃刀的青刃將享受一頓豐收的早餐。這輕飄飄的國際郵簡,亦將衝出厚厚的雨雲,在孔雀藍的晴脆裡向東飛行了。


光中 十二月九日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日
(《文星》第七十五期)


  摘自《逍遙遊》

余光中:聽聽那冷雨

聽聽那冷雨

 余光中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溼溼,即連在夢裡,也似乎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裡風裡,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淒淒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裡來的。不過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二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瀰天捲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裡,被她的裾邊掃一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這樣想時,嚴寒裡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后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裡面是中國嗎?那裡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裡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裡嗎?還是香港的謠言裡?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思聰的跳弓撥弦?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櫥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裡?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裡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於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託。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麼 rain 也好 pluie 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萬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雲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於感性。雨氣空濛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沐髮後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和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吧,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乾旱,天,藍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地安人的肌膚,雲,卻是罕見的白鳥。落磯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雲牽霧。一來高,二來乾,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裡「盪胸生層雲」,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磯山上難睹的景象。落磯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略「白雲迴望合,青靄入看無」的境界,仍須回來中國。臺灣濕度很高,最饒雲氣氤氳雨意迷離的情調。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籟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衝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鬱的水氣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雲開的空處,窺見乍現即隱的一峰半壑,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入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裡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遊戲,回到臺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閑,故作神祕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雲繚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紙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觀,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颱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淒涼,淒清,淒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淒楚之外,更籠上一層淒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兩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在僧廬下,這便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裡,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王禹偁在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筒裡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誇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溼溼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於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於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漕與屋簷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裡,陰影在戶內延長復加深。然後涼涼的水意瀰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裡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雲。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裡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裡,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於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麼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輓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裡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聽颱風颱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噚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來,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簷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蝸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裡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牆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瀨瀉過,秋意便瀰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裡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溼布穀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濛濛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牆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溼溼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閣閣,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裡尋找。現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後,三輪車的時代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蓬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蓬裡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隻手裡握一隻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麼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隻袖子,此外的部份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撑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簷。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髮和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後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嚐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裡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溼溼的灰雨凍成乾乾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迴迴旋旋地降下來,等鬚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髮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岩削成還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裡,等他回去,向晚餐後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一九七四年春分之夜


 摘自《聽聽那冷雨》



余光中:鬼雨

鬼雨  余光中 ——But the rain is fall of ghosts tonight                  Edna st. Vincenet millay ...